颜峻:可能不是音乐。19。故障


michael barthel – halber pogo (tochnit aleph; 2018)

第二次见到米歇尔·巴特的时候,我们站在一起,聊了一会儿。我发现他比我印象中要胖一点点,也就是说他并不那么犀利。那个犀利的印象,当然主要来自他的作品,还有他的表演。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看了他的现场。
但这样说也不很准确。因为那天我去晚了,偏偏演出准时开始了。这在柏林真是罕见。总之我和朋友站在 kule 俱乐部门口,东看西看,门锁着,门厅里一个人都没有,都在里面那间呢,一点没有希望。突然间一个中国人出现了,他姓梁,是个艺术家,也是个学生。我认识他。他就住在这个楼上,正要回家。好极了。他并没有 kule 的钥匙,但是有后院的钥匙。我就进到了后院,贴着 kule 的舞台边上的那扇玻璃门坐下来,隔着玻璃看演出,手里还捏着梁递过来的啤酒。
很难说这算不算是看了现场,对吧,舞台本来是一个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东西,现在多了一道玻璃门,头顶上是树,舞台上的声音传过来,已经打了折扣,还要再加上环境声。我看到的舞台已经是环境中的一小部分,它缩小了,周围还牵扯着现实。
管他对不对呢,反正我看了。他和一个吉他手合作。吉他手是即兴演奏,箱琴,叮~~!咚~~~~~~就是经典的欧洲自由即兴。但米歇尔不是即兴,他拿着一摞 a4 打印纸,纸上是他的诗,他念诗。

当然不是配乐诗朗诵。他,米歇尔·巴特,穿着西装还是衬衣,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有可能的确是个知识分子,他用一种介乎于尖叫和歇斯底里的演讲之间的声音朗诵。声音像刀子。确切地说像餐刀,在盘子里对付一只煮得不到位的鸡,常常打滑,发出那种要命的耳鸣声。说朗诵有点太保守,因为那种音调需要爆发力,长时间不断爆发的话,就非常耗体力,这多少需要一点亢奋,哪怕看起来狰狞。
台下一直有人在笑。有时候他重复一两个单词,有时候他念出一串韵脚接近的单词,更多的时候说不上是单词还是纯粹的声音。反正有那么几次,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的。对,是德语。我朋友说里面有脏话,有双关语,有一些短故事,有时候也在谐音上开玩笑。
我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知识分子僵尸的形象:植物大战僵尸里面,有个戴着眼镜看报纸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很让人心疼。要是报纸被豌豆打掉了,他就会发怒,快步冲上来拼命。我觉得,我要是变成僵尸,可能也成天在看书,你不要夺走我的书。

有人说他朗诵是在模仿希特勒。真是蠢极了。我宁肯说,诗歌朗诵了人类的愚蠢。
米歇尔抱着一个公文包,缓慢地跟我聊着天。他有点口吃。我不认为这种爆发式的朗诵和口吃有什么关系,倒是他的持续的爆发,给我一种机器出了故障的感觉。我也不认为他本来是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说正人君子。他不是个君子,我也不是。谁能说自己是个君子啊。
我看到那个演出的时候,觉得他根本没有在表演。他也没有为了传达什么东西而忘我,再因为忘我而变得神经兮兮:比如说一个陶醉在演奏中的钢琴大师:有时候就从优雅的西装下面,暴露出小动作来,自言自语、吐舌头、吐口水,人们说这是“出神”。不是这样。没有人在演奏优雅的音乐,只有一些词,尖叫重复着,呼吸急促,与其说是出神,不如说是一台为了故障而设计的机器:时间一长,故障就显得自然了:毕竟,一台机器要比一个人显得更自然。

前几天,我在网上错买了一张米歇尔的 cd。我已经有一张了,是出版商送的。为什么又买了一张呢?也许我并不理解他,也许是想要重新认识他。也许就是单纯的听不懂德语。
当然再听也还是听不懂。什么都没有印出来,也就无从查起。唱片封套里说,这是他根据回忆整理出来的一些句子,充满了错误。他的声音变小了,干而且脆,搞不好是手机录音。就像是听众要坐在一个真实的院子里,隔着玻璃,看里面不真实的表演。看久了就连院子也不真实了。喀啦啦,喀啦啦,一段一段的朗诵之间,是类似于金属铰链快速抽动的声音。
2019.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