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20。回声与泪滴

sperm – 50th erection i, collected Works 1968 – 1971 (svart records; 2018)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说出来:我不喜欢 delay。
这是个得罪人的说法。这是一个偏见。纯属个人趣味。然而偏见和偏见相见的时候,包括偏见和正见相见的时候,就会发生冲突。尤其是那些正在使用 delay 效果器的同行,他们会怎么想?
我想了一下。ok,最好他们就想:颜峻的话当不得真的。哈哈哈由他胡说去吧,我们继续 delay,大家不要在意。对,就是这样。我并不想改变别人,也不想伤害别人。我只是想说出来我的想法而已。以前我大声说,现在我小声说,人微言轻,且缺乏逻辑,恐怕于事无补,然而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说出来吧。

此刻,空气中飘着炸薯条的气味。可能是我的幻觉。窗外并没有薯条。这窗户在24楼,怎么会有薯条。远处灰濛濛湿漉漉,好像一个书法家协会的主席在洗毛笔。刚才起了一阵妖风,窗户都关上了,怎么可能有炸薯条呢?
我对北京的妄想,就是炸鸡、炸薯条、冰可乐。24年前第一次来北京,正是八月,东四北大街上飘着各种炸鸡的味道,令我惊讶。那是一种特别骄傲的味道,是一种大摇大摆占有着全部的空气的骄傲,也就是说,是一种儿化音的味道。就是在这种儿化音里面,北京人开着出租车,拍着肚子,理解了快餐店,也理解了大使馆,还有摇滚乐。
此外,现在我已经不介意别人怎么说了,资本主义也好,全球化也好,品位也好,味道也好,我就是还挺愿意吃麦当劳的。怎么说呢,麦当劳里面洋溢着一种失败的气息,它让我觉得自己真实存在,我和食物的关系,摆脱了大自然,也摆脱了爱,简洁得像一个在风中舞蹈的塑料袋。请问,有谁每顿饭都要吃到爱呢?冰岛人吗?尼泊尔人?世界上的爱,已经不多了呀。

好吧,现在,因为一阵妖风,隔着窗户飘来了炸薯条的气息,使我的大脑信息传递发生 delay。也就是延时。顾名思义,延时就是没有按照别人期待的时间到达。不过,在音乐里,延时指的是一再到达,是每隔几十或者几百微秒就重新到达一下。一般来说,延时是一个总类,它包括延时(delay)、回声(echo)、混响(reverb),这些都会让同样的信号反复到达,给人一种身处教堂或者山谷的幻觉。此外,顺便说一下,这个词现在是敏感词,意思是尽量晚一点到达,你可以试试在淘宝和微店搜这个词。没有。
确切地说,我现在的大脑状况有一点失真。

最近我一直在听一个芬兰乐队,叫做 sperm,这是又一个敏感词。在效果器的大家族里,降噪或者带通都可以起到杜绝敏感词的效果。音乐也罢,记忆也罢,世界历史也罢,每个人都有一些想要杜绝的,不是吗。
我就一边听着滚石乐队的老唱片,一边胡乱地写着现在这些话。我就想,滚石还挺合适麦当劳的呢。那么 sperm 呢?谁能说他们就不合适呢?我听他们的唱片的时候,常常就走神了,也睡着过一两次,是很棒的背景音乐。这不像是滚石,你吃着滑嫩的鸡柳汉堡,旁边站着个大嘴男人,还扭着屁股,这样的背景是合适的。sperm 也是合适的,像一些在窗外遥远的地方扭动的屁股,而且,毕竟,麦当劳不会因为你睡着了而赶你走。
sperm 乐队的两个主要成员,都坐过牢。主要是因为在舞台上脱衣服,还有在演出里放映脱衣服的电影。1967年到1971年的芬兰,据说还算是蛮开放的,凡事讲道理。所以这两个乐队成员就成了当时惟一为了艺术而坐牢的人,是当时的新闻。对,这个乐队只存在了4年,1967年到1971年。
这件事很难讨论。主要是我没在现场。脱衣服不像是音乐,可以通过播放录音来重现。
音乐呢就比较可以讨论:他们两年前出版了一套双 cd 的盒装再版。收入了正式发行过的专辑、小专辑还有未发表作品。一口气听下来的印象就是:我的天!……我的天,用了好多的回声啊!对,这可不是一个摇滚乐队。他们的音乐,主要就是电吉他加上回声效果。也就是说,比一般的延时效果要间隔得长一些,搞不好声音之间隔了好几秒,就好像是在极大的山谷,在山顶上向着另一边喊:哎!哎噢噢噢噢!啊吼吼吼吼吼!像傻逼一样地喊!然后对面就喊回来:哎!噢!吼!傻逼!

和我同龄的乐迷,喜欢用一种写神话的方法写乐队介绍。比如说:xxx 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天才,神经质色彩经常出没在他的绘画和词作中,并变成了他个人魅力的一部分。他仿佛天生就有一种颓废色彩——他最为真实的存在方式,他本身就是为 yyy 量身定做的……当然现在这样写的人不多了,毕竟金庸热已经慢慢过去了,男孩们也长大了。但还是有点多。不管怎么说,这样写的原因,是因为把乐队当做一种遥远的存在,一种彼岸事物,能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借助于神话的力量,包括资本主义宣传工具的力量。总之不会是一阵妖风带来的夏天的炸鸡的气息……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反抗平庸生活的态度……
我决定再也不这样写了。我觉得大家都是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那么夸张。至于 sperm 乐队,就这么说吧,他们是一个松散的团体,大概有十来个人,主要成员包括一个吉他手、一个诗人、一个电影导演。这个吉他手,也就是用一把吉他加上回声效果让我睡着了一两次的,名叫 pekka airaksinen。他住在乡下的木屋里。他差不多24小时都开着录音机。那时候录音机是磁带的,现在叫开盘带。除了录音,也可以用来制造延时类效果。此外,他受到了早期的地下丝绒和斯托克豪森的影响,打算探索一下那个时代刚好普及了的民用科技。啊这也算是力所能及的时代精神了吧……
怎么说呢,在时代精神的默许下,sperm 成了芬兰第一个真正的地下乐队,也有人说是第一个真正的迷幻乐队。那种通过把磁带抽出来,在房间里绕来绕去,而实现的长时间的延时效果,让那些叮当的吉他声反复到达,同时还伴随着长时间涌动的低频噪音,和偶尔持续个一两分钟的白噪音(这些都是故意用错误的方式连接设备而得到的)。怎么说呢,就是很迷幻。不是说你用了延时类的效果,就会迷幻,而是说,那些声音每一个都特别粗糙,又丰富,有磁性,会对大脑起作用。那是一些温暖的噪音,彼此相似,又不断变化,大脑所接受的信息也在不断更新,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新,它们既不是连续的,也不是完全断裂或者不相关的,而是一组连续关联的颗粒。
如果是在滚石乐队的录音棚里,sperm 的大多数声音都会被过滤掉,因为实在是太粗糙了,信息冗余,无法精准解码。过滤之后会变得干净一些,清晰度得到提高。我们会说声音就变得干一点了。之前那种湿乎乎的声音,就比如说,一个书法家协会的主席握着毛笔,往宣纸上涂,涂浓墨再涂焦墨,然后又抹一层水,还来回地擦,这是很难被精准解码的:你想表达什么?

sperm 的唱片里,也有科幻小说朗诵片段,也有萨克斯和小号(吹小号的人是人生第一次吹小号),还有一些不属于任何语言的唱歌,还有收音机里的什么片段,还有门外的雨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好,有时候,它们是一层一层,用磁带叠加起来的,就像早期的法国人做的电子音乐,有时候不是,就只是一个人在练习用吉他发出机关枪的声音,反反复复,使人晕乎。
这么说吧,它们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不大清晰,那种黑乎乎的、湿乎乎的声音里,总是有一层闪光的东西。那些声音总是不紧不慢,没有攻击性,没有对象,只为自己而延展,而蔓延。那是一种植物性的声音,而不是动物性的。那是苔藓的声音,而不是红柳的声音。那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去注意,除非正好有人在脱衣服,在放电影,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在念诗,的声音。而它就是在这样一片和谐的混乱中发生的。
在和谐的混乱中,你以为只有整体,谁和谁都不可分割,可是任何一小片苔藓都包含了整体,你把它带回家,放进 cd 机,它又从音箱蔓延出来,包裹了你眼中似乎还和往常一样然而已经永久得到解放的家,你晕过这一次,就不再重返虚幻的现实。

写完了。或者说我高兴了,不想写下去了。
我好像忘了解释题目:泪滴就是 delay 啊。如果谁的延时和回声也能用成这样,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把它吃下去。

202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