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zzkammer – sound of music (ohm records; 2002)
有一次,好像是茶博士乐队演出前的讲座,有个观众,很虔诚的样子,跑来问巫娜:巫娜老师,有没有什么喝茶的时候听的音乐推荐一下?
你看,她就不会来问我。一般来说,问我的问题都是:老师好,你们的音乐真美,请问为什么要在这么美的音乐里加上噪音?
然而她应该问的人不是巫娜,而是我。巫娜肯定说你去听成公亮啊,管平湖啊,梅西安也可以啦,再不就是把你们家附近拆了种点树好好听听大自然啦……我呢我就会说,你听点噪音呗。喝铁罗汉你听merzbow 2000年以后的作品细腻连续明亮闹中取静,要是海堤牌就听他早期作品粗糙神秘诚恳实在点石成金,喝新做的冰岛普洱你听the rita噪点清晰回味巨大黑暗甜蜜,喝没人要的陈年春尖你听smegma平等幽默淡然自在立地成佛,喝大马仓中茶黄印你听听施托克豪森《少年之歌》悠长婉转古朴光明道成肉身……
对,主要是巫娜没我能说。我靠说的就先把你说晕了,回家去一听不是那么回事,你会先怀疑自己。人就怕不怀疑自己。
我倒并不懂茶。也不讲究,连茶海都没有一个。我也谈不上懂噪音。
我有两个朋友在这两方面都是专家。做噪音做了20多年、30多年,喝茶20多年。其中一个还卖茶。一个叫 lasse marhaug,一个叫john hegre。都是挪威人。卖茶的是john,也就是约翰。他和朋友开了一个网店。有时候他也带着茶去参加演出,别人演奏,他在旁边泡茶给大家喝。这一点倒是很像茶博士,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玩。
有一次,在他住的那个城市,卑尔根,我到了音乐节办公室,寒暄几句,先去弄点吃的,一看,桌上有一大盆牛皮纸密封袋,全是按份装好的普洱茶、白茶、绿茶,还标着建议冲泡的水温和时间,该用壶还是用盖碗。大家可以随便拿。呶,这就是他干的。他的店是有名字的,叫做“龙茶”,te dragen,住在欧洲的话可以去买。
lasse也就是拉瑟,和john 也就是约翰,有一个很有名的乐队,叫做jazkamer。以前叫jazzkammer,2004年的时候,因为不想被人联想到爵士乐,就改了现在的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大粉丝,直到有一天,上网查了一下,jazzkammer名下的唱片,包括合作专辑、迷你专辑,等等,一共有99种,jazkamer名下呢有28种。而我听过的也不过30种左右。惭愧。
我手里一多半的他们的唱片,是从约翰手里买的。说来话长:
有一次我从哥德堡坐飞机去卑尔根,先要在哥本哈根转机。然而那天下了雪,飞机起飞前花了10分钟除冰,到了哥本哈根,就赶不上下一班了。我就在哥本哈根等了几个小时,直到被安排上了飞往不知何处的一架飞机。到了不知何处,又等了几个小时,才被安排上了飞往奥斯陆的飞机。到了奥斯陆,火急火燎地等着行李出来,可是它就是一直显示“还在海关查验”。好吧,我在奥斯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飞到了卑尔根,在到达大厅,行李孤零零然而倔强地就在那里等着我……
怎么说呢,卑尔根真的是一个倔强的地方。命硬,你得跟它周旋。比如说,还有一次是这样的:
我买好了从柏林经奥斯陆到卑尔根的机票,出发前的晚上,闲着没事,就上网看了一眼,看看是不是已经开放了在线值机。不看则已,这一看真是魂飞魄散!罢工了!柏林两个机场所有的地面工作人员都罢工了!那我就又买了阿姆斯特丹飞奥斯陆的机票,一大早坐火车去了阿姆斯特丹。路上,火车也差点挂了,在不知何处停了一个多小时,大家一起念经,烧了许多香,才重新开起来。然后阿姆斯特丹机场的安检姐姐又是个事儿逼,我又念了好多经,烧了许多的香,头都磕破了,才追上了即将起飞的飞机……
说来话长,那天晚上,约翰一个人演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开辆破车去接上我,去他工作室喝茶。我们这才算坐在一起了。
jazzkammer在深圳还是珠海演出的时候,据说演到一半,有个人跑到舞台上,把拉瑟的音箱音量给拉下来了。拉瑟生气了,就把他给扔下去了。拉瑟是一个大高个,光头,可能有90公斤重。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是音箱的主人,是因为心疼自己东西才上去的。
第一次见到约翰的时候,他留着不长的络腮胡子,长袖t恤外面套着短袖衬衣,安静地微笑着,像是一个约翰·凯奇。我说你住附近吗?他说不我住得远一点,我住船上。还挺令人浮想联翩的。所以,当我错过了演出,主办单位也就取消了酒店,约翰就说,不如你就跟我住船上吧,我就还挺高兴的。
其实呢以前jazkamer或者jazzkammer演出的时候,约翰砸掉的吉他比拉瑟还要多,有时候才演到一半,已经砸掉好几把了。他是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认识拉瑟的时候,正好想要做点粗暴的音乐。而拉瑟从没学过音乐,认识约翰的时候,正好想要做点音乐性的东西。所以,当他们谈论起砸琴的时候,会说砸琴的音乐性,它的组织性,它的结构和质感。此外,约翰往琴身里面装了好多话筒,这样砸起来就真的很丰富很组织化了。埃德加·瓦雷斯就是这么说的,音乐就是有组织的噪音。虽说他们并不像学院派作曲家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噪音一粒一粒安排起来,但毕竟,砸琴不是为了好看,或者说气氛,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还是属于作曲的一部分呢。
我们就晃了一天,晚上踩着薄薄的冰,上了约翰的船。是那种停在港口的好多小船中的一个。是那些不想花钱租房子的人租住的地方,绳子栓在边上,洗澡上厕所都在码头,一般来说不会出航的。然后那是11月的北海。还好不是12月,听说我走以后没多久,就零下十几度了。约翰给船尾的我开了两个电暖器,然后去船头睡。然后,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化开,在大约一平方米的厨房里泡茶,我们就开始了新的一天。
jazkamer是两个互补的人的组合。特别合适的两个人。这种组合是没法安排的,只能说就是那么巧。
也不能说谁负责哪一部份。
他们也不是只做噪音。当大家习惯了他们做噪音,他们就出版特别小音量,会被你家的环境声盖掉的唱片,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逻辑的,你听了前几分钟电流轰鸣觉得爽了,上道了,结果突然间静了下来,坠入棉花糖里,几十分钟都在微观世界参禅,参禅正入佳境,又突然噼啪起来……这算什么呢?然而他们又是怎么算到了你的节奏,就在最意外的地方打断了你的习惯之流?
他们最有名的唱片,可能是那两张《金属音乐机器》。那是和死亡金属乐队的乐手合作的结果。enslaved这个乐队应该是很有名吧,对就是这个。是正经的作曲,要花时间编写riff,数着小节数编鼓,是重金属和噪音的内在逻辑的互相帮助。
那些唱片是超低价卖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离开前,我说那我请你吃饭吧。约翰就带我去了一家正经饭馆。他点了什么不记得了。我点的是本地菜,羊排。怎么说呢,巡演艺术家都是吃货。而且都爱吃本地菜,哪怕只是见识见识。比如说卡尔·斯通,他吃过北京炸蝎子,他的唱片名字都是从饭馆来的。比如说吉田达也,在中国巡演是他带着我去找面馆,他是面条专家。比如说jazzkammer,他们的官方照片就是在新加坡吃饭时候拍的。
这个羊排,约翰说,是以前为了保存得久一点,而发明的一种咸干肉,是圣诞节期间的一种传统。一听就知道不好吃。然而我还是要吃。他也同意。我就吃了。特别咸。咸到得停下来歇会儿。啊……写到咸羊排这里,我也必须要歇会儿了。
2010年,他们做了一个每月一张专辑的出版项目。我刚刚在听的,就是4月那张,纯原声。似乎是在一个大屋子里,在地上墙上摩擦铁架子、铁皮。也可以这样理解:把屋子当作琴箱,把铁器当作弓和弦。到处都在振动:吱嘎。
仍旧是富于音乐性。但并不是那种流行音乐性,非得有高音中音低音,非得起承转合有去有回,从来不是。更不是欧洲即兴音乐那种死也要对话的音乐性,你来我往那种。不是。是什么呢?是在刮擦着神经即将受不了的时候刮出来一阵温柔,是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出现了秩序,是很大的空间,当其空,有器之用。是没有套路可循,因此对文字转述者来说有点难。
我想,那种咸,是一种没有人在笑的冷幽默。
又或者,是一种感知力的测试。要么就是对审美和品位这种狭隘的本体论惯性的现象学意义上的探测(哦是吗)。不是挑战,是探测。就好像你来了,你看见了,你对谁都没有意见。
老家人会说:这么咸,把卖盐的打死了!然而这种咸,就像喝茶的时候听的噪音,里面并没有带着一个叹号。
202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