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艺术世界》2012年3月“声音”特刊。刘旭俊译;金文明校。经《艺术世界》杂志和译者授权转载。)
版本提要:主要以黄山书社殷翔、郭全芝的《嵇康集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戴明扬的《嵇康集校注》,以及中华书局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三个版本中的《声无哀乐论》为翻译底本,并互有参校。
原文:
有秦客问于东野主人曰:“闻之前论曰:‘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1】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闻韶【2】,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3】,知众国之风;斯已然之事,先贤所不疑也。今子独以为声无哀乐,其理何居?若有嘉讯,请闻其说。”
注释:
【1】典出《礼记》中的《乐记篇》:“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2】《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相传,《韶》是舜创作的音乐。
【3】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国,请求欣赏各诸侯国的音乐。
译文:
有个秦地来的人向东野主人询问:“(我)听前人的论述说:‘盛世时候的音乐安适而欢乐,亡国时候的音乐悲哀而忧虑。’安治与混乱决定于政治,都有音乐的声音与之相应,所以,悲哀忧虑的情感在钟磬上得到表达,安适欢乐的景象在箫和琴瑟上得到反映。孔子听到韶乐,就了解了虞、舜的德行;季札听到弦歌,就知道了各国的风俗;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从前的贤人所不会怀疑的。现在,唯独你认为音乐并不包含悲哀和快乐的情感,这其中的道理又在何处呢?假如有精彩的见解,请让我听一听(你的)说法。”
原文:
主人应之曰:“斯义久滞,莫肯拯救。故令历世滥于名实。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夫天地合德,万物资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章为五色,发为五音【1】。音声之作,其犹臭味【2】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无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钟。古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故因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3】,因事与名,物有其号,哭谓之哀,歌谓之乐,斯其大较也。然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4】?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其哀乐之怀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哉!然声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哀切之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而泣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而后发,其所觉悟,唯哀而已,岂复知吹万不同而使自已哉【5】?风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国史明政教之得失,审国风之盛衰,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故曰‘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夫喜怒哀乐,爱憎惭惧,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传情,区别有属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为称,今以甲贤而心爱,以乙愚而情憎,则爱憎宜属我而贤愚宜属彼也,可以我爱而谓之爱人,我憎而谓之憎人,所喜则谓之喜味,所怒则谓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则外内殊用,彼我异名。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且季子在鲁,采诗观礼以别风雅,岂徒任声以决臧否哉!又仲尼闻韶,叹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声以知虞舜之德,然后叹美耶?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过半矣。”
注释:
【1】“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音”指“宫商角徵羽”。它们之间彼此的对应关系最早来自战国时代邹衍的“五德终始说”。
【2】“臭”通“嗅”,气息。
【3】《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4】《论语·阳货》:“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此句旨在暗示玉帛和钟鼓只是礼乐制度的表象而非实质。
【5】《庄子·齐物论》:“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此句意为天气吹煦,生养万物,使各得其性而止。
译文:
主人回答他说:“这(音乐)理论已经滞后很久了,没有人肯拯救它。所以,才会使得历代在名与实之间有失偏颇。现在承蒙你启发我,(我)就来讲一讲其中的一小部分吧。天地相合,万物赖以生长。寒暑交替,五行才得以生成,彰显为五种颜色,发声成五种音阶。音乐声音的响起,就好像气味存在于天地之间,它好听或是不好听,即使遭遇混浊纷乱(的外因),它本质上还是一如既往而不会变化。怎么能用(人的)爱憎来改变(音乐的)曲调,用(人的)哀乐来改变(音乐的)律度呢?至于多种声调汇集在一起产生和谐的音乐,这是人内心最大的愿望,也是性情和欲望汇聚的所在。古代的人知道情感不能放纵,欲望不能没有尽头,所以随着情感的使用,每次都节制着它,使得悲哀不至于伤心,快乐不至于过分。遵循事理而给它命名,万物各有其称号,哭泣了就说这是悲哀,唱歌了就说这是快乐,这就是名和实的大概。但是,讲快乐讲快乐,是讲钟鼓这种乐器吗?讲哀伤讲哀伤,是讲哭泣这种感情吗?从这来说,玉器丝绸不是礼仪敬献的实际内容,唱歌跳舞也不是悲伤哀愁的根本内容。怎么才能明白这道理呢?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俗,唱歌或者哭泣(的原因)也各不相同。假如把它乱用一气,有人听到哭声反而高兴,有人听到歌唱反而难过。但他们悲哀或快乐的情感却是一样的。现在,凭着相同的情感却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不是说明声音是无常多变的吗?但是,声音和谐地相接在一起,这是感人最深的地方。操劳的人把自己事情歌唱出来,开心的人把自己的事情舞蹈出来。里面有悲痛的心,就会把哀伤恳切的话激发出来。语言一句接一句就成了诗歌,声音一段接一段就成了音乐。(人们)混在一起歌咏,聚在一起聆听。内心被和谐的音乐所感动,情感被悲苦的语言所触动,就会不停地感叹而泪流满面了。藏于体内的悲哀心情,遇到和谐的音乐之后就会迸发出来,和谐的音乐没有固定的样式,悲哀的心情却是有主导的。这种由主导的哀情随着没有固定样式的和谐音乐而迸发,而人所感觉到的,只是悲哀而已。又怎么知道能让千变万化的音乐自己停息下来呢?风俗的传播,最终会形成(那个地方的)政治。因此一个国家的历史可以明察政治教化的得失,审视国家风尚的盛衰,吟咏人内心的感情来讽谏高高在上的国君。所以说‘亡国之音哀以思’啊!喜怒哀乐、爱憎惭惧,这八种情绪是百姓用来接触万物和传递情感,各有区别而不能过分的。味道被人用甜和苦来称呼,现在因为甲贤能所以心里喜欢他,因为乙愚笨所以情感上憎恶他,那么爱憎的情感应该属于我,而贤愚的品质应该属于他们,难道可以因为我喜欢这个人就称他是‘爱人’,我憎恶这个人就称他是‘憎人’,我所喜欢的味道就称它为‘喜味’,所厌恶的味道就称它为‘怒味’吗?从这里来说,那么事物的外在形式和内在本质有着不同的功用,对他们来讲和对我来讲有着不同的名称。声音本来应该以好坏为主要标准来区分,那就和悲伤快乐的情感无关;而悲伤快乐本来应该因为(人的)情感然后才迸发,和声音也没有关系。名称和实质都剥离开来,那么(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完全显现出来了。况且,季札在鲁国,采集诗歌,观察礼制,以此来甄别(音乐的)教化规范,怎么能凭借声音来判断它的好坏呢?孔子听见韶乐,感叹它风格统一整齐所以赞美它,又何必因为凭借声音感知虞舜的贤德,然后再来赞叹音乐的美呢?现在我粗略地把它的一个开端表明了,(你)也可以想明白后半段了。”
原文:
秦客难曰:“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声,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使得过也。昔伯牙理琴而钟子知其所志【1】,隶人击磬而子期识其心哀【2】,鲁人晨哭而颜渊察其生离【3】。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借验于曲度哉?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此自然相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声众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谓之声无可察之理,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无哀乐也。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然则有贤然后爱生,有愚然后憎起,但不当共其名耳。哀乐之作,亦有由而然,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茍哀乐由声,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耶?又云,季札采诗观礼以别风雅,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欤?且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4】,师涓进曲而子野识亡国之音【5】,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斯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已综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为美谈。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耶?”
注释:
【1】《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2】《吕氏春秋·精通》:“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使人召而问之曰:‘子何击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为酒。臣之身得生,而为公家击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是故悲也。’”
【3】《说苑·辨物》:“孔子晨立堂上,闻哭者声音甚悲。……回曰:‘今者有哭者,其音甚悲,非独哭死,又哭生离者。’……孔子使人问哭者。哭者曰:‘父死家贫,卖子以葬父,将与其别也。’”
【4】《韩诗外传》(卷五第七章):“孔子学鼓琴于师襄……曰:‘洋洋乎,翼翼乎,必作此乐也。黯然而黑,幾然而长,以王天下,以朝诸侯者,其惟文王乎?’”
【5】《韩非子·十过》。卫灵公将到晋国,至濮水之上,夜闻鼓新声者,遂召师涓听而写之,后来演奏给晋平公听。“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八方的风俗不同,(让人)歌唱和哭泣(的音乐)千差万别,但是其中悲哀和快乐的情感不得不显现出来。心情在体内萌动,声音从内心发出,即使寄托于外在的音乐和它的余音之中,善于倾听体察它的人需要自己感觉到它,不让它逃掉。当年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就从琴声中知道他的志向;奴隶击磬,钟子期就从磬声中了解他内心的悲哀;鲁国人早晨哭泣,颜渊从中体察到他们生离死别的悲苦。以上这几位,难道都要从通常的声音和乐曲的法度中获得一些生活的体验(来了解别人的情感)吗?内心悲伤的人,样子也会随之动容;感情悲苦的,声音就会变得哀婉,这是自然中无法逃脱的对应,只有神智清明的人才能精通(听取内心之道)罢了。有这能力的人不会因为声音杂多而觉得困难,没这能力的人不会因为声音稀少而觉得容易,现在,我们不能认为没有遇到善听的人就说声音没有可以体察的道理,看见四方习俗多变就说声音中没有快乐和悲伤的情感。(你)又说,对于贤能的人不应该说喜欢,对于愚笨的人不应该说憎恶,但是先有贤能的人才有别人对他的喜爱,先有愚笨的人才有别人对他的憎恶,只是不应该把这些称谓混为一谈罢了。悲伤或者快乐的音乐,也是因此而这样的,这就是声音使我悲伤或者快乐。如果悲伤和快乐是由声音引起的,那么音乐就更是有实质内容的,怎么能说名称和实质都祛除了呢?你又说,季札采集诗歌,观察礼制,来甄别(音乐的)教化规范,孔子听见韶乐,赞叹它风格统一整齐,因此感叹,这又是什么话呢?况且,师襄弹琴就能让孔子就看到了周文王的面容,师涓呈献乐曲就能让师旷识别出这是亡国之音,难道还需要演说《诗经》然后才能说话,学习《礼记》然后才能评论吗?这些都是(先前的贤人)神奇而又独特的见解,不必等着保留见闻积压很多日子以后,就已经能够分析出吉凶的征兆了,这就是此前的历史把它作为美谈的原因。现在你却拿着如此没有远见的知识,把看到的(和你的知识)放在同一个程度上作为界限,这难道不是在诬陷先贤的见识浅薄,辜负了夫子观察事物的奇妙本领吗?
原文:
主人答曰:“难云‘虽歌哭万殊,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验于曲度’,钟子之徒云云是也。此为心哀者虽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诳察者于疑似也,尔为已就声音之无常,犹谓当有哀乐耳。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为文王之功德与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后世,襄涓之巧又能得之于将来。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若此果然也,则文王之操有常度【1】,《韶》、《武》之音有定数【2】,不可杂以他变,操以余声也,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钟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若音声之无常,钟子之触类,其果然耶?则仲尼之识微,季札之善听,固亦诬矣。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自。尽此而推,使神妙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自叹息,斯所以大罔后生也。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耳【3】。又难云:‘哀乐之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夫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故前论以明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不谓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犹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
注释:
【1】《韩诗外传》(卷五第七章):“师襄子曰:‘敢问何以知具文王之操也?’孔子曰:‘然,夫仁者好韦,和者好粉,智者好弹,有殷勤之意者好丽,丘是以知文王之操也。’”
【2】《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3】《淮南子·览冥训》:“天地之间,巧历不能举其数。”
译文:
主人回答说:“(你)反驳说‘虽然(让人)歌唱和哭泣(的音乐)千差万别,善于倾听体察它的人需要自己感觉到它,不需要向平常人借来一点心智(以了解他们的内心),不需要从乐曲的法度中获得一些生活的体验(来了解别人的情感)’,还说钟子期就是这样的人。内心悲痛的人即使谈笑风生、鼓舞志气,情绪欢畅的人即使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尚且不能凭借外在的形态来掩藏内心的情感,用似是而非(的样子)来瞒骗观察者。(这样)就以为可以使得声音变得无常,还说其中应当存在哀伤和欢乐。(你)又说,‘季札听音乐就能知道各国的风俗,师襄弹琴就能让孔子看到了文王的容貌’。如你所说的,这就是文王的功勋美德和风俗的盛衰变化都可以在声音之中得到模拟。声音的轻柔和沉重可以流传到后世,师襄、师涓的高超琴技又能够传授到将来。假如真的是这样,现在三皇五帝(的事迹)就可以不必绝迹,为何唯独(只留下)这几件轶事呢?假如真的是这样,《文王操》和《韶》乐、《武》乐就有永恒不变的规则和音律,不可以夹杂着其他的变化,演奏着多余的旋律。那么,前面所说的音乐变化无常、钟子期从音乐的变化中听出情感的种种不同,就说不通了。假如音乐是变化无常的,钟子期能够接触到这类事情,它难道果真是这个样子的吗?那么,孔子(在旋律中)辨别出微小的差异,季札善于倾听(音乐的不同之处),当然也就是骗人的了!这些都是庸俗的读书人胡乱记载的,通过神话先贤的事迹来追慕他们罢了。这只不过想要让天下人被音乐的理论所迷惑,却说不出它本身的道理。把这种观点往极端上推论,是为了使得(先贤与音乐的轶事)显得神秘却又难以(被天下人)知晓,让人恨不能在当时就听到这种神奇(的音乐),而只能一边羡慕古人一边自我叹息,这就是(从前的庸俗的读书人)欺骗后人的原因所在。通过类比和推论来辨别事物,应该先从自然中寻求规律,规律已经明确了,然后再借助古代的事理来让它变得更为明了。现在未能从内心获得(事物的道理),却要依仗前人的话语来当作谈话的佐证,自此以往,恐怕历史上的奇巧技艺就得不到记载了。你又反驳说,‘蕴含哀伤和欢乐情感的乐曲,正如因为人有贤能、愚笨的品质导致别人对他们的喜爱和憎恶,那些音乐也使人内心有哀伤或欢乐的情感,那么由音乐来决定哀伤还是欢乐,就更有事实依据了’。五色有好看的和不好看的,五声有好听的和不好听的,这是事物的自然规律。至于喜爱不喜爱(一个事物),这是人情的变化,统摄事物的自然规律唯独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但是,情感已经预先在人的内心做好准备了,就等着外物来使得(这种情感)形成罢了。至于哀伤或是快乐的情感,自然是先因为外物在内心激发,只是附和着旋律来显现自己;所以我前面的议论是为了说明音乐的变化无常,现在又借着这番言论来为音乐正名。就如同爱憎的情感是由于人的贤能或愚笨的品质所催生的,不能说哀伤和快乐的情感是被音乐激发出来的。音乐感动人心,就像美酒激发人的情感一样。酒在本质上只有甘甜与苦涩(的味道差别),而喝醉酒的人却把它表现为欢乐或是愤怒(的情感差异)。他们看见欢乐和悲伤的情感是被音乐所激发,就说音乐本身就具有欢乐或者悲伤的情感。就好比不能看到酒激发了欢乐或者愤怒的情感,就说酒本身就具有欢乐或者愤怒的情感。”
原文:
秦客难曰:“夫观气采色,天下之通用也。心变于内而色应于外,较然可见,故吾子不疑。夫声音,气之激者也,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隆杀。同见役于一身,何独于声便当疑耶?夫喜怒章于色诊,哀乐亦宜形于声音。声音自当有哀乐,但暗者不能识之。至钟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今蒙瞽【1】面墙而不悟,离娄【2】照秋毫于百寻【3】,以此言之,则明暗殊能矣。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离娄之察,执中庸之听而猜钟子之聪,皆谓古人为妄记也。”
注释:
【1】矇瞽:通指瞎子。有瞳仁为矇,无瞳仁为瞽。
【2】离娄:古代传说中视觉最敏锐的人。
【3】寻:古代的长度计量单位,八尺为一寻。另有一说,七尺为一寻。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观察采集姿态神色,天下都是这么做的。心情变化于内在而神情应对着外露出来,这是明显可见的。所以,我不怀疑你说的。声音,是被气息激发的。内心因为感觉而蠢蠢欲动,声音跟随这种变化而发出。心情有兴奋和压抑之别,声音也有高亢和低沉的差异。在同一件事情上被使用的观点,为什么唯独对声音就要怀疑呢?欢乐和愤怒彰显在面部表情上而被诊察到,哀伤和快乐也可以表现在声音上。声音自然应该有哀伤和快乐,只是昏聩的人不能识别它。至于钟子期这样的人,就算碰到变化无常的声音,也能聪明地只有他一个人发现。现在,瞎子就算面对着墙壁也感觉不到(墙壁),目光敏锐的人却能在百寻之外发现最细微的事物。从这来说,心明眼亮和昏聩愚昧是不一样的。不可以只守着眼前的范围就怀疑目光敏锐的人的洞察能力,拿着平庸的听力就怀疑钟子期的听觉,还都说那是古人胡乱记载的。”
原文:
主人答曰:“难云:‘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隆杀。哀乐之情必形于声音,钟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必若所言,则浊质之饱【1】,首阳之饥【2】,卞和之冤【3】,伯奇之悲【4】,相如之含怒【5】,不占之怖祇【6】,千变百态,使各发一咏之歌,同启数弹之微,则钟子之徒各审其情矣。尔为听声音者不以寡众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为异。同出一身者,斯于识之也;设使从下出,则子野之徒,亦当复操律鸣管以考其音,知南风之盛衰【7】,别雅郑之淫正也【8】?夫食辛之与甚噱,熏目之与哀泣,同用出泪,使易牙【9】尝之,必不言乐泪甜而哀泪苦,斯可知矣。何者?肌液肉汁,踧笮便出,无主于哀乐。犹簁酒之囊漉,虽笮具不同而酒味不变也。声俱一体之所出,何独当含哀乐之理耶?且夫《咸池》、《六茎》、《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乐,所以动天地感鬼神者也。今必云声音莫不象其体而传其心,此必为至乐不可托之于瞽史,必须贤人理其管弦,尔乃雅音得全也。舜命夔击石拊石,八音克谐,神人以和【10】。以此言之,至乐虽待圣人而作,不必圣人自执也。何者?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克谐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夫纤毫自有形可察,故离瞽以明暗异功耳,若以水济水【11】,孰异之哉?”
注释:
【1】《史记·货殖列传》:“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
【2】《论语·季氏》:“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
【3】《韩非子·和氏》记载楚国卞和得到玉璞,献给厉王、武王,反而以欺诳之罪被砍去双脚。“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4】《水经·江水》注引扬雄《琴清英》曰:“伯奇至孝,后母谮之,自投江中……扬声悲歌。”
【5】《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完璧归赵”之事。
【6】刘向《新序·义勇》载:“齐崔杼弒庄公也,有陈不占者,闻君难,将赴之,比去,餐则失匕,上车失轼。御者曰:‘怯如是,去有益乎?’不占曰:‘死君,义也;无勇,私也。不以私害公。’遂往,闻战斗之声,恐骇而死。”
【7】《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
【8】《论语·阳货》:“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9】易牙,善辨味。春秋时齐桓公的幸臣。以善烹调得宠于桓公。
【10】《尚书·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
【11】《左传·昭公二十年》:“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译文:
主人回答说:“(你)反驳道:‘内心因为感觉而蠢蠢欲动,声音跟随这种变化而发出。心情有兴奋和压抑之别,声音也有高亢和低沉的差异。哀伤和快乐的情感必定表现在声音上。至于钟子期这样的人,就算碰到变化无常的声音,也能聪明地只有他一个人发现。’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浊氏和质氏的满足、伯夷和叔齐的饥饿、卞和的冤屈、伯奇的悲痛、蔺相如的含怒、陈不占的惶恐,(这些情感)千姿百态。假使(让他们)各自把每个人(的情感)抒发出来唱成歌,(又或者让他们)一同把几个人(的情感)弹奏出微小(的声响),再让钟子期这样的人逐个审视他们的情感。你认为,倾听声音的人不会因为(声音的)多少就改变对它的想法,体察情感的人不会因为(情感的)大小不同就觉得它们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情,这样说就能知道了;假使声音是从地下发出的,那么师旷这样的人大概又要拿起律管来吹奏,从而考察它的声音,然后就知道南风的风势强弱,甄别出雅乐和郑声哪一个是正音哪一个是淫音?吃辛辣的东西而开怀大笑,烟熏了双眼所以悲伤哭泣,同样都会流眼泪,让易牙来尝尝,一定不会说开心的眼泪是甜的而悲伤的眼泪是苦的。这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呢?体液(指眼泪)一挤就出来了,不是悲伤和快乐的主要原因。就犹如筛酒的竹器里面的滤袋,虽然压榨的工具不同但酒味却是不变的。声音也都是这个体系里出来的,为何唯独(它)会有包含哀伤和快乐的道理呢?况且,《咸池》、《六茎》、《大章》、《韶》、《夏》,这些上古时代贤明君王最喜欢的音乐,之所以能够感动天地和鬼神,现在的人一定说声音没有不表达形象、传递心情的,这一定是最好的音乐而不可以托付给乐工(来演奏),一定需要贤明的人主宰着乐器的管弦,然后典雅的声音才能得以保全。舜命令夔敲击拍打石头,八音和谐,神仙和凡人都来附和。按此而言,最好的音乐虽然要等圣人来创作,但不必圣人亲自来演奏。为什么呢?音乐的声响有自然的和谐而跟人的情感没关系,和谐的声音成形于金石和管弦。纤毫的东西自然是有形可察的,所以拿视力不好的人和视力好的人用心明眼亮和昏聩愚昧来区别这种作用,就好比循环论证,又有什么差别呢?”
原文:
秦客难曰:“虽众喻有隐,足招攻难,然其大理当有所就。若葛卢闻牛鸣,知其三生为牺【1】;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师必败;羊舌母听闻儿啼而知其丧家【2】。凡此数事,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见录载。推此而言,则盛衰吉凶,莫不存乎声音矣。今若复谓之诬罔,则前言往记,皆为弃物,无用之也。以言通论,未之或安。若能明其所以,显其所由,设二论俱济,愿重闻之。”
注释:
【1】《左传·僖公二十九年》载介葛卢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
【2】《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遂弗视。”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就算众多的譬喻都有精微深奥的地方,足以招架(我对你的)反驳攻击,大体上的道理也是接近的。就如同葛卢听到牛的叫声,就知道它生下三头可以在祭祀上当牺牲的小牛。师旷吹奏旋律,就知道南风不够强劲,楚国的军队必败;羊舌氏的母亲听到儿子啼哭就知道他死于家里了。像这样一些事情,都是效法上古时代,所以都被记录下来了。推论这个来说,盛衰吉凶没有不是存在于声音里的。现在如果还说它是欺骗,那么从前记录下的言论,都成了可以被抛弃的东西,而没有什么用处了。用这样的话解释得通这个理论,但还不够稳妥。如果可以说明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说清它的缘由,将两种论断互相补充,我愿意重新听你再说一次。”
原文:
主人答曰:“吾未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论略未详。今复烦循环之难,敢不自一竭耶!夫鲁牛能知牺历之丧生,哀三生之不存,含悲经年,诉怨葛卢,此为心与人同,异于兽形耳,此又吾之所疑也。且牛非人类,无道相通,若谓鸟兽皆能有知,葛卢受性独晓之,此为解其语而论其事,犹译传异言耳,不为考声音而知其情,则非所以为难也。若谓知者为当触物而达,无所不知,今且先议其所易者。请问圣人卒入胡域,当知其所言否乎?难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愿借子之难以立鉴识之域焉。或当与关接,识其言耶?将吹律鸣管,校其音耶?观气采色,知其心耶?此为知心自由气色,虽自不言,犹将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者固当由鹿以知马也,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也。若当关接而知言,此为孺子学言于所师,然后知之则何贵于聪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趣举一名以标识耳。夫圣人穷理,谓自然可寻,无微不照。苟无微不照,理蔽则虽近不见,故异域之言不得强通。推此以往,葛卢之不知牛鸣,得不全乎?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此又吾之所疑也。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耶?则相去千里,声不足达。若正识楚风来入律中耶?则楚南有吴越,北有梁宋,苟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凡阴阳愤激,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入晋乎?且又律吕【1】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而灰移【2】,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上生下生【3】,所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声,虽冬吹中吕【4】,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今以晋人之气吹无损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耶?风无形,声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声律,不其然乎?岂独师旷博物多识,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5】又难云:‘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复请问何由知之?为神心独悟,暗语而当耶?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耶?若神心独悟,暗语之当,非理之所得也,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若以尝闻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同也。苟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气为声,何异于籁籥【6】纳气而鸣耶?啼声之善恶,不由儿口吉凶,犹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谭而不能令内籥调利,犹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籥不因慧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晋母未得之于考试,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证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世,好其者从而称之哉!”
注释:
【1】《国语·周语下》引《伶州鸠论律》,其中将十二律按次序分为单数、双数排列,称单数各律为“六”,称双数各律为“六间”。单数的六个律即六律,后世又称为六阳律;双数的六个律即六吕,后世又称为六阴律或六同。律吕,有一定音高标准和相应名称的中国音律体系,是十二律的别称。
【2】律应而灰移:《后汉书·律历志上》载候气之法云:“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动。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
【3】上生下生:此音律相生之理。参见《吕氏春秋·音律》:“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为上,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下。”
【4】冬吹中吕:古人以十二律配合十二月,仲吕(即中吕)应孟夏四月。
【5】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刘向《说苑·辨物》载齐景公为露寝之台,因恶枭鸣声而不往。柏常骞请禳而去之,后枭果伏陛而死。“公曰:‘子之道若此其明也!亦能益寡人寿乎?’对曰:‘能。’公曰:‘能益几何?’对曰:‘天子九、诸侯七、大夫五。’……公喜,令百官趣具骞之所求。”嵇康认为此事虚妄,所谓“托以神微”。
【6】籁籥:古管乐器。籁,三孔;籥,六孔。
译文:
主人回答说:“我没能举一反三,心里知道却没法在语言上表达,是因为以前的立论太过简单不够详细。现在还觉得循环的反驳太麻烦,岂敢不自己把它了结了。鲁国的牛能知道献祭中牺牲的丧生,哀悼三个牛犊不再存在,隐含着多年的悲伤才向葛卢诉说怨恨。这样的心理和人相同,却和牲畜的外表一点也不像,这又是我怀疑的地方。况且,牛不是人类,没有可以沟通的渠道,如果说鸟类和兽类都能有知觉,而唯独葛卢接受了天性的安排通晓它,这对于解释那句话、评论那件事,就好像要翻译传播不一样的语言一样。若不是为了考察声音而知道其中的情感,就不会这么难了。如果说知道的人是接触了事物才会明白,无所不知,今天姑且先谈论它所以容易的原因。请问,圣人突然进入胡人的领地,应当知晓他们所说的话吗?非难的人一定会说:知道。如何使得知道它的这个道理得以明了?(我)愿意借用你的非难来确立辨别它的范围。假如接触,就能识别他们的语言吗?吹奏音律使得管弦齐鸣,就能校正它的音色吗?观察气色,就能认知那个人的心灵吗?这正所谓认知别人的心灵自然出自对于气色的观察,虽然不必说,仍旧可以知道。这知道它的道理,可以不用言语(来解释)了。如果吹奏旋律校对音准来认知别人的心灵,假设心志是马却误说成是鹿,观察它的人就只能通过鹿来了解马,这就是为什么心灵并不联系于所说的话,所说的话也不足以作为心灵的证据的道理所在。如果接触就能明白他们的语言,这就是儿童从他的老师那里学习说话,如此一来明白语言又何必觉得自己聪明程度很高呢?语言不是自然的一定产物,五方有不同的习俗,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名号,赶快取一个名字来作为标识罢了。圣人穷尽事物的道理,认为自然的都是可以探究的,没有一处细微的地方不被(这个道理)映照着。如果这样,道理被遮蔽起来即便再近也看不见,所以异域的语言不能够强行沟通。以此推论出去,葛卢的不知道牛叫,得到的不算全部吗?(你)又诘难说:‘师旷吹奏旋律,就知道南风不够强劲,楚国的军队必败’。这又是我怀疑的。请问师旷吹奏旋律的时候,楚国的风在哪里?互相离开千里,声音不足以抵达。果然能够正确识别出楚国的风到了音律之中?楚国的南面有吴国与越国,北面有梁国和宋国,如果看不见风的源头,拿什么来辨识它呢?大概阴阳两极猛烈激荡,然后形成了风,气流彼此感应,接触地面才形成,哪里能从楚国的庭院里出发来到晋国呢?况且,十二律又分四季的气象,时节到了才气象运动,旋律顺应着才风有所聚散,这都是自然的对应,不借助人的作用。音律有上下之分,所以均衡五声的总和,评议出刚柔的区别。但是,音律有特定的声响,即便冬天吹奏中吕,它的声音依然自成圆满而没有妨害。今天用晋国人的气息吹奏没有妨害的音律,楚国的风怎么能够进入其中,对它产生(音色)充沛或者萎缩的影响呢?风没有固定的形状,声音与音律并不(完全)相同,那么验证道理的晋国就不取决于楚声和楚律,不是那样的状态吗?难道只有师旷博物多识,他自然有知道胜败的形势(的办法),想要巩固众人的军心才(把这事情)托付给神明,就好像伯常骞去答应增益齐景公的寿命那样!(你)又诘难说:‘羊舌氏的母亲听到儿子啼哭就知道他死在家里了’。再请问,是什么原因(让她)知道的?是通神的心灵独自感悟到的,就像暗语一样?曾经听说小孩啼哭得如此大声就危险了,今天的哭声恰似当时的哭声,所以知道他死在家里了?假如是通神的心灵独自感悟到就像暗语一样的东西,这不是理性可以解释得了的,虽说是听见啼哭声,并不取决于儿童声音的经验之中。假如是曾经听闻这样的声音是危险的,所以知道今天的啼哭是危险的,这是用甲的声音作为标准来验证乙的啼哭。声音之于音乐,就如同外形之于内心,有外形相同却性情不和谐的,样貌不同却内心均衡的。如何能够明白呢?圣人使得心灵齐整、德性平等,但是形状却都是不同的。如果内心相同而外形不同,又怎么能说观察外形就能知道内心呢?况且,在口腔里气息激荡发出的声音,和管乐器容纳气息才鸣响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啼哭声的好坏,原因不在小孩口中的吉凶,原因在于琴瑟的清浊,不在于演奏者的技术好坏。内心能够辨明事理善于表达却不能令管乐调和通顺,理由如同盲(乐师)能够完善他的曲度却不能令乐器本身一定清越和谐。乐器不借助于盲(乐师)而变好,籥不因为聪慧的内心而调和。既然如此,内心与声音,明显是两样事物。诚然是不同的事物,那么获取情感的人不能逗留于观察外形样貌,揣摩内心的人不能借助于倾听声音。体察的人想要因为声音来知道内心,也不外如此。如今,晋国的母亲没有在考察与试验中得到经验,却专门相信昨天的声音可以证明今天的啼哭,难道不是误中了前世,把她作为榜样的来称赞她!”
原文
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所以全也。吾心未厌而言难复,更从其余。今平和之人,听筝笛琵琶,则形躁而志越;闻琴瑟之音,则听静而心闲。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声则叹慕而慷慨,理齐楚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则欢放而欲惬,心为声变,若此其众。苟躁静由声,则何为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音,归众变于人情,得无知彼不明此哉!”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我听说失败的人不羞愧地走掉,所以能够保全。现在,我心里没有满足,可是话却难以重复了,只好改从其他方面说。现在平和的人,听到筝笛琵琶,就外形躁动并且志气飞扬;听到琴瑟的声音,就听觉宁静并且内心安闲。同一种乐器之中,(演奏)曲子的每次不同,那么心情也会随之而改变。演奏秦地的音乐就会叹慕而慷慨,演奏齐楚的音乐就会情感与思想保持专一,演奏美艳的小曲就会欢愉放纵而欲望惬意,内心因为声音而变化,就像其他多数情况一样。如果躁动和安静都因为声音的缘故,那么为何限制哀伤与快乐呢?但是,只说最为和谐的声音没有不能感应的,把大同世界(的理想)寄托于声音之中,把众多变化归因于人情,如此无知那是不明白这道理!”
原文:
主人答曰:“难云‘琵琶筝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此诚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节数,故使形躁而志越。犹铃铎警耳,钟鼓骇心,故闻鼓鼙之音,则思将帅之臣【1】。盖以声音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琴瑟之体,间辽而音埤【2】,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夫曲度不同,亦犹殊器之音耳。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姣弄之音,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役于众理;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专散为应。譬犹游观于都肆,则目滥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则思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疾,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乐˙,然随曲之情,近乎和域;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哉?然人情不同,各师所解,则发其所怀。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皆由声音也。且声音虽有猛静,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何以明之?夫会宾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欢,或惨尔而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其音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耶?夫唯无主于喜怒,亦应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若资﹝偏﹞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发众情耶?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然则声之与心,殊途异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
注释:
【1】故闻二句:《礼记·乐记》子夏云:“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2】间辽而音埤:嵇康《琴赋》云:“间辽故音痺。”埤,卑也,低下之意。此谓音低弱之意。
译文:
主人回答说:“诘难说‘琵琶筝笛令人躁动激越’,又说‘曲调每次不一样所以情感随之变化’,这的确是使得人们时常感到的东西。琵琶筝笛,间歇短促而声音高,变化的地方多而节奏也多。用高声来控制节奏数量,所以使得(听众)外形躁动并且志气飞扬。犹如铃铛使耳朵警觉,钟鼓使内心震惊,所以听到鼓鼙的声音,就想到了可以堪当将帅的大臣。因为声音有大小,所以感动人(的方式)有猛烈和安静(的差别)。琴瑟的音质,悠远辽阔而声音低小,变化的地方少而声音清脆,用低声来控制稀少的变化,不虚心静听,就不能抵达清越和谐的极致,这是因为倾听爱静所以心灵获得闲适。曲目和弹奏方法不同,就犹如不同的乐器的声音一样。齐楚的乐曲多半厚重,所以情感专一;变化巧妙,所以思想专一。美艳小曲的声音,牵引出众声的美妙,聚集起五音的和谐,它(声音的)本质丰富而表现力广泛,所以心灵被众多的道理俘获;五音聚合,所以欢愉得到放纵而欲望变得惬意。(声音)都是以单一、重复、高声、低声与(音质)好坏为本质的,而人情用急躁、安静、专心、散漫作为呼应。譬如好像在都市的店铺之间游玩观赏,那么目光就会不加节制而情感就会放纵;在曲度中留心考察,那么思绪就会静谧而容貌就会端庄。这是因为声音的本质到舒缓与迅疾为止,呼应声音的情感也止于吵闹与安静罢了。曲子和弹奏方式的每一次不同,情感才会随之变化,就如同滋味里有不一样的鲜美,嘴巴才能立即就识别出它。五味千差万别,而在美味上完全相同;曲调变化虽然众多,也在和谐上完全相同。美味有甘美,和谐有欢乐,但是顺应曲子产生的心情接近和谐的领域;顺应美味的嘴巴停止在甘美的境界,又怎能在其间获得哀伤与快乐呢?但是,人情(和五味与音乐)不同,各自遵循着(不同的)见解,于是就抒发各自(不同的)情怀。如果说平和与哀乐都是一体等量的,那么就没有什么率先抒发出来,所以最终都归结于喧闹和安静。如果有所抒发,那么它的内在就有主观性,而不是平和的。这么说来,喧闹和安静是声音的功效;哀伤和快乐是由情感决定做主的;不可以看到声音产生喧闹和安静的效应,因此就说哀伤和快乐也都是由于声音。况且,声音虽然有猛烈和静谧,但它们各自都有统一和谐,所感悟到的和谐,没有不是(听者)自己感发出来的。如何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宴会时宾客满堂,酒喝得正酣时开始奏琴,有的人愉快而欢乐,有的人悲惨而哭泣,不是从那里引进了悲伤,也不是从这里引导出快乐。它的音色和过去没有改变,却能同时引起欢乐和哀戚,这不是各种不同声音的大合奏吗?唯独没有主宰喜怒的,也应没有主宰哀乐的,所以欢乐与哀戚都能见到。如果提供偏执的音色里含有一致的声音,它们各自恰如其分地抒发阐明出来,那怎么能够兼顾统摄全部的乐理而抒发出众多的情感呢?从这里来说,声音的本质是平和的,而感怀万物(的方式)却是无常的;心志被它所期待的东西主宰着,顺应着感知而触发。可是,声音与心灵具有不一样的途径与轨道,彼此没有交织,又怎么在欢乐与哀戚上感染到太平与和谐,在哀伤和快乐上点缀出它的虚名呢?
原文:
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此言偏重之情先积于内,故怀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也。夫音声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卒,不能对易,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耶?”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你)论证说:‘猛烈和静谧的声音各有它们的和谐,和谐的感觉没有不是自发的,所以酒酣奏琴的时候,欢乐和哀戚同时并用’。这话是说偏重的情感先在人的内心聚积,所以怀有欢乐情绪的人遇到哀伤的声音而感发,内心悲戚的人遇到快乐的声音而感怀。声音自身当然有一定的哀伤与快乐,只是声化的过程迟缓,不可仓促,不能对应着改变,偏重的情感接触事物所以产生,才会使得哀伤与快乐同时获得应验罢了。哪怕两种情绪都被看到,那又怎么有损于声音是有定理的呢?”
原文:
主人答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怀戚者遇乐声而哀耳。’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1】重奏,是乐声也;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能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耶?犹一爝之火虽未能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直至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难云:‘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夫言哀者,或见机杖【2】而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泪出也。今无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也。”
注释:
【1】《鹿鸣》:《诗经·小雅》篇名,古代多在举行“乡饮酒”礼时演奏。
【2】机杖:《礼记·曲礼》:“谋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此处机同几,小桌子。杖,手杖。机杖与下文舆(车舆)服(服饰)对文,指亡故的亲人生前用过的东西。
译文:
主人回答说:“(你)诘问说:‘哀伤与快乐自然有特定的声音,但偏重的情感不能够突然变化,所以怀有悲戚情绪的人遇到欢乐的音乐也会感到哀伤’。也就是所说的,声音有特定的分别。假使再演奏一遍《鹿鸣》,这是快乐的声音,然而让悲戚的人遇到了,就算声化得迟缓,最多只是不能令他变得开心,怎么会使得他更哀伤呢?就好比一个火把的火即便不能温暖一间房间,也不至于更加增加房间的寒冷。火不是很寒冷的东西,欢乐也不是增加哀伤的工具。在高堂上抚琴而欢乐和哀伤同时并用,直到达到和谐境界的引导、抒发滞留在心里的情感,所以使得对其他的外在事物的感觉都来自自己。(你)诘问说:‘偏重的情感接触事物才形成,所以令哀伤和快乐同时获得感应’。说到哀伤,有的人看到亡故情人用过的桌几、手杖、车舆和衣服就会悲伤哭泣,徒劳地感慨人过世了但物品却留下了,悲痛的事情显现出来但外表却隐藏了,它之所以如此都自有它自己的理由,不是因为接触地面才产生悲哀,面对席子才流出眼泪。现在没有桌几和手杖来达到感怀,听到和谐的声音而痛哭流涕的人,这不是由于和谐所感触,没有一个不是自发的”。
原文:
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今且隐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也。盖闻齐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此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岂徒以多重而少变,则致精一而思专耶?若诚能致泣,则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
译文:
秦地来的人反驳说:“(你)论证说:‘饮酒正酣的时候奏琴会同时欢乐与哀戚,想要解释通这话,所以用偏重情感、感应事物而产生的作为回答。’现在姑且凭心地来说,用成效来表明它。人心不欢乐就会哀戚,不哀戚就会欢乐,这是情感心志的大领域。只是,哭泣是哀戚造成的悲伤,笑是欢乐的表达方式。听闻过齐楚乐曲的人,只看到他们哀伤哭泣的面容而未曾看见他们欢笑戏谑的样貌,这必然是齐楚乐曲是以哀伤作为本质,所以它的感觉应该有它的限度,怎么能够随便变化,导致精神与思想的专一呢?如果真的能让人哭泣,那么声音里有哀伤和快乐,完全是可以肯定的了。”
原文:
主人答曰:“虽人情感于哀乐,哀乐各有多少。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欢颜悦,至乐而笑,乐之理也。何以明之?夫至亲安豫则怡然自若,所自得也;及在危急,仅然后济,抃不及舞。由此言之,舞不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应声之具也。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哀之应感以垂涕为故,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无变,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耳。然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邪?今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而不识乐乎?”
译文:
主人回答说:“即便人的情感都能体会到哀伤和快乐,哀伤和快乐各自有多有少。再说,哀伤和快乐的极限,不必都是一样的。小悲哀使容貌不好看,很悲伤就会哭泣,这是哀伤的方式;小欢乐就会面露喜悦,大开心就会笑出来,这是快乐的道理。如何明白它呢?最亲近的人安宁快乐,(你)就像自己一样怡然自得;等到遭遇危急,勉强挨过来,就会忙不迭地挥舞手掌相击(庆贺)。如此说来,挥舞(手掌)不像是自己感同身受,岂不是这样的吗?至于大笑虽然出自欢乐的情绪,但也是(从内因)顺理成章而来的,又不是(在外因上)声音顺应自然的具体表现。这就是快乐是顺应声音所以怡然自得的原因,哀伤是顺应感觉所以才痛哭流涕的原因,痛哭流涕因为外形动作而被察觉,怡然自得因为精神相合而没有变化,所以才看到了它的不同点却不知道它的相同点,区别了它的外表却没有查明它的内在。欢笑不在声音里彰显,难道只是齐楚乐曲这样吗?现在不在怡然自得的领域里寻求快乐,却因为没有欢笑就说齐楚(乐曲)本质上是哀伤的,难道不是只知道哀伤却不知道快乐吗?
原文:
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乐。’【1】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则移风易俗果以何物耶?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慆耳之声,故曰‘放郑声,远佞人’。【2】然则郑卫之音,击鸣球以协神人【3】,敢问郑雅之体,隆弊所极,风俗移易,奚由而济?愿重闻之,以悟所疑。”
注释:
【1】《孝经·广要道章》:“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2】《论语·卫灵公》:“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3】《尚书·益稷》:“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
译文:
秦地来的人问:“孔子曾经说:‘移风易俗,没有比音乐更好的了’。像他所论述的,所有的哀伤和快乐都不在于声音,那么移风易俗又确实是什么东西呢?况且,古人对于靡靡之音的风气很谨慎,抑制悦耳的声音,所以才说‘驱逐郑国的音乐,远离奸佞的小人’。但是郑卫两国的音乐,击打鸣球来协调神仙和人,敢问郑国雅乐的本质有很大的弊端,移风易俗凭什么才能成功?(我)愿意重新再听你说,来让我的疑虑得到开悟。”
原文:
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后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舞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气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故凯乐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成,穆然相爱,犹舒锦布彩而粲炳可观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然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会谐,人知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本不在此也。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致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1】亦随之变。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2】,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重]【3】,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4】,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盘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大和,不穷其变;捐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大羹不和,不极勺药之味也【5】。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若上失其道,国丧其纪,男女奔随,淫荒无度,则风以此变,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诛之?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而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中于淫邪也;淫之与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注释:
【1】乡校庠塾:泛指学校。《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乡有庠。”
【2】使丝三句:丝竹指乐器,俎豆指礼器,羽毛指舞容,揖让指礼容,正言指礼,和声指乐。
【3】持之以:“以”字下脱一字。
【4】是以五句:《毛诗序》云:“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5】犹大二句:意思是祭祀用的肉品不调以咸菜和味道,因为它不以五味调和为贵。大羹不和,语出《礼记·乐记》。勺药之味,司马相如《子虚赋》云:“勺药之和具。”郭璞注云:“勺药,五味之和也。”
译文:
主人回答他说:“那些说移风易俗的人,一定是承接在弊端(已经出现)之后。古代的王者,上承天理来治理万物,一定推崇简易的礼教,用无为而治来进行管理,安详的君王高高在上,忠顺的大臣侍候在下,圣德教化潜移默化地运行着,天人合一万物通泰。草木干枯的之类,浸润在灵妙的琼浆玉液里;天地宇宙之内,沐浴在广为流布的道德教化里,荡涤着尘埃与污垢。众生都生活安逸,自求多福,默默地顺从于天道,怀抱着忠义却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和谐的心情在内里获得满足,和谐的气氛在外面被看到。所以用唱歌来记叙心志,用跳舞来宣泄情绪;然后写成文字来采集乐章,用风雅来关照它,以八音(的方式)来传播它,通过最为和谐(的境界)来(让人)感受它。(这就要)引导出神妙灵异的气息,培养品德来接近它,迎合它的情感与品性,使它得以显明,让心灵和事物的规律相互顺应,气度和声音也相互顺应。合乎融会贯通才能对于美有所帮助,所以,在金石中能看见愉快欢乐的心情,在音乐的声音里彰显弘扬道统的光辉。如果以前万国都具有相同的风俗,众花繁茂丰盛,像秋兰一样芳香,不用期盼就能相信,不用谋划就能成功,温和肃穆地互相珍惜,就像展开锦缎之后可以看到光明灿烂的花纹一样。大道的兴隆不是在这里昌盛的,太平的大业也是在这里显现的。所以说:‘移风易俗,没有比音乐更好的了。’但是,音乐是本质,内心是主因,所以没有声音的音乐(就好比是)人民的父母。达到八音和谐的境地,人们都知道所快乐的是什么,也总说它是音乐;但是风俗的变易,原本就不在这里。音乐里的声音和谐地排列,这是人情所不能根据自己的(意志控制的)。这是因为古人知道情感不可以放任,所以抑制它要遵循(一定的规律),知道欲望是不可能遏制的,所以就自己想法把它招来,于是才制定可以尊奉的礼仪和可以指导的音乐。嘴巴不能尝尽美味,音乐不能穷尽声音,适度地掌握着开始和终结合适的地方,以及贤德和愚笨的折中之道,把它作为检测的法则,使得远近的国家都有相同的风俗,实行起来不至于枯竭,也以此规定下忠诚和信义,使其昭示而不会改变。所以,学校里(教育的内容)也会随之变化,让乐器和礼器并存,舞容和礼容都有用,礼和乐的声音同时抒发,使人听到折中声音便了解其所说的内容,看到这样的容貌便会推崇这样的礼仪,礼仪就是指宾主起伏行礼,然后互相敬酒。于是,说话谈吐的礼节,声音的尺度、揖让的仪式,动与静的次数,进与退的配合,都融为一体。君臣把它用在朝堂上,庶民和知识分子把它用在家里,年轻的时候学习它,长大了也不懈怠,心态安稳、志向坚定,每天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然后对它恭敬持重,时间久了也不改变,然后习惯成自然,这又是先王重用音乐的用意。所以,朝会、宴请、聘礼、祭献,一定会保留动听的音乐。所以,国史采集风俗的盛衰,交付给乐师,用管弦等乐器宣扬出来,让说出它的人没有罪过,听到它的人足以获得劝告,这又是先王重用音乐的用意。至于郑声,其音乐的音色的确十分美妙。美妙的音乐感人,就好比美色迷惑心志,沉湎于酒色,容易毁灭自己的事业。如果不是道德完美的人,谁又能抵御这种诱惑呢!先王担心天下放任自流而无法挽回,所以准备了八音,不轻慢它的声音;穷尽最大的和谐,不限制它的变化;限制妖冶的声音,使得欢乐却不过分,就好比祭祀用的肉品不调以咸菜和味道,因为它不以五味调和为贵。如果流于粗俗和浅薄,那么声音不值得喜悦,也不是欢乐的原因所在。如果君上丧失王道,国家丧失纲纪,男女奔走相随,荒淫无度,那么风俗就会因此改变,推崇这种志向,就会很多人一起放任行事,拿这种习俗当乐趣,那么该用什么来谴责它呢?寄托在和谐的声音之上,添补它使之长久,出于感动而说话,心灵感应着和谐,风俗一旦形成,因为使它获得名声。但是,著名的声音没有存在于淫邪之中的,淫邪与正道都出自内心,雅乐和郑声的本质也就可以被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