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oko akama:杉本拓访谈

原载 Sound American,经作者和网站授权翻译发表。

访谈:Ryoko Akama
英译中:Leftear、党猿、黄山
校对:黄山、罗万象

一个晴朗的早晨, 我在东京的西马込见到了杉本拓。我们钻进一家敞亮的家庭饭馆,聊了起来。几杯便宜咖啡过后,他身上那种又讽刺又挑战的气质就慢慢显露出来。这个访谈描绘了杉本拓真实的生活,也展现了他的个性和对音乐的思考。没有故弄玄虚,只有他作为一个人存在于城市中的基本事实。

Ryoko(R):我想就从你的背景开始聊吧。是什么让你演奏这种类型的音乐?你的音乐生涯是怎么开始的?
Taku(T):我的背景是摇滚乐。
R:你一开始是对摇滚乐感兴趣?
T:是啊,当时我在玩摇滚,不过并不是特别典型的摇滚乐,更偏向于噪音摇滚。
R:那是什么时候,你上初中(原注:日本初中上学时间是12岁到15岁。)的时候吗?
T:不是,小时候我对音乐并不感冒。
R:哪怕是在高中的时候(原注:15岁到18岁。)?
T:对,一点也不。在校时我的音乐课一直是1(原注:日本学分评级共分5档,1是最差的。)。
R:那你那时候喜欢什么?
T:什么也不喜欢。我就喜欢“思考”。
R:那你可是叛逆男孩啊。
T:对,相当地。
R:可以说你那时候就已经确立杉本的风格了。
T:是的,那时我已经擅长反叛了。我几乎哲学性地思考一切,虽然我还不了解作为研究领域的“哲学”。
R:只是像哲学家一样思考。
T:对,一个思考者。
R:你会想“这世界烂透了……”之类的吗?
T:没有那么有革命性。而是像“什么是1?”或者“我和他人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举个例子,如果我的一块皮肤脱落了,它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吗?诸如此类。
R:从小学开始你就一直这样思考吗?
T:是的,直到现在。
R:你是怎么处理你的那些想法的?
T:我什么也不做,我就是喜欢思考而已。
R:是吗,你也不会去图书馆检索书籍之类的?
T:我喜欢书,但也就是普通的儿童书籍而已。
R:儿童书籍?非小说类的?
T:我也爱看普通的儿童电视节目。
R:你读像 Momo(原注:MichelEnde 所著的一本幻想小说。小说通过一个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孩的故事探讨了时间的概念。)这样的书吗?
T:从没。坦率讲,那时候我就是个小屁孩。
R:看电视和看漫画。
T:是啊,看电视和漫画,从不学习。
R:你在哪里长大的?
T:我出生在东京。我父亲的公司在千叶市的松户。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在幼儿园中班之前我们一直呆在松户。那以后才又搬回了东京。
R:东京的哪个区?
T:东京的世田谷区。你知道共同社吗?
R:噢,知道。我哥哥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T:那里有个东京农业大学,离车站不远。我家就在那附近。
R:你父母还住在那里吗?
T:是的,我父母还住在那里,虽然换了个房子,但还在同一区。
R:你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吗?
T:我觉得是吧。我父母有一大块土地,但也不值钱。现在那块地也不属于我们了,因为遗产税的原因。我父母现在和我伯母住在一个带花园的双户住宅,就在那块地的一个角落里。
R:你的家庭关系怎么样?你刚才说你可是个爱思考的忧郁男孩呢。
T:我的童年没什么特别的。我记得我家家教很严,我父亲经常打我,我那时还经常想杀了他呢。
R:他还活着吗?
T:是的,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张了,但我也没有要见他的冲动。
R:这和我家的故事有点像呢。不同的是我现在跟他们还挺亲近的。
T:我母亲也挺严厉的。她那时试验了很多教育方法。我被送去上游泳课、英语会话学校等等。我小学的时候上了好几年的英文课。
R:那时肯定不寻常吧。
T:我能记得的全部,就是那个女老师非常漂亮。我太龌龊了。
R:哈哈。
T: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呢。
R:你一定爱上她了。
T:Hiromi Ogawa 小姐。
R:所以说,你挺喜欢上英文课的?
T:我不喜欢。上了三年后,我初中第一个学期的分数仍然是1。我什么也没学到。
R:一个超级辍学生。高中也是这样吗?你去上高中了吗?
T:我刚好接受了日本系统教育,直到那个臭名昭著的为读大学而进行的填鸭式教育。我倒是打算去上大学的,只是入学考试比现在难多了。英语分数1级可不行。我母亲的弟弟是一个翻译家,你听说过他吗,Mitsuhiko Tanaka(原注:日本翻译家)?
R:没有。
T:他现在还在进行核能相关的出版工作。他以前是专职从事核电站设计建设的工程师,但后来他开始反对核能了。他在Kousaku Sha之类的出版公司出版了不少书。我真的喜欢他,现在还是。在初中到高考间他教我英文,也是因为他的努力,我高中的成绩终于爬上了及格线。
R:还是进步了嘛。
T:我只学三门课,英文、语文和数学,语文简直是噩梦。所以,我最终没法通过五门高中入学考试。

R:有点意外。那么音乐呢?
T:我一点都没学音乐。
R:一点都没兴趣专业学艺术?
T:我当时就感兴趣那些一般高中生感兴趣的。我知道我要是去学音乐的话肯定挣不够学分,所以没选择音乐。但是,一旦我的日常课程里没了音乐课,我又想学吉他了。你看,我就是个很叛逆的男孩。
R:那时大家听的一般都是什么?
T:通常是民谣之类的吧。老实说,我那时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比起吉他的声音我对它的形状更感兴趣。
R:一把电吉他?
T:一开始是一把民谣吉他。接下来是一把电吉他,差不多20000日元,从一个当铺里买来的。
R:从那时起就开始频繁出入当铺了吗?(笑)
T:呃,我是也从买开始的嘛。为了那把吉他我抵掉了一些不要的东西,它让我挺开心的,那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刻了。
R:一开始玩什么类型的音乐?
T:美式摇滚。我喜欢美式摇滚乐。
R:美式摇滚是你的起点喽?
T:没错。英式摇滚喜欢探究形式美学。我喜欢美式摇滚的散漫。我那时候对形式没什么兴趣。
R:你想过去美国吗?
T:有,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仅仅是个梦想罢了。
R:是什么塑造了你现在的音乐风格?
T:我也好奇这事。
R:说说你能想起来的部分吧。
T:我听过的音乐改变了我的人生进程。高中时,有帮朋友热衷于前进摇滚。
R:前进摇滚,我也挺喜欢的。对我来说,一开始接触的是甲壳虫乐队,然后慢慢转向了前进摇滚。它有吸引我们的那种特质。在建立我们自己的音乐背景时,它就像一座桥梁,联结了各个音乐领域。
T:我也这样觉得。尤其像 King Crimson 这样的乐队,和各种自由爵士音乐家合作,听他们的过程中也就让我们接近其他类型的音乐。但其实那时候唱片店里也没有太多那类唱片。我以前会买每一张看起来可能是自由爵士或是自由即兴的唱片。当时在新宿的Disk Union地下室的爵士分类里,这类唱片也非常少。
R:对,自由即兴的场景在当时的日本还没有发展起来。
T:那时对这类音乐的需求也非常小,不过日积月累,那个区的货也多了起来,我一有钱了就会去买。
R:你留意过 Don Cherry 吗?
T:听过。
R:听传统爵士乐吗?
T:有段时间也听,但我从没喜欢过。
R:你怎么区分喜欢和不喜欢?
T:总的来说,我不喜欢爵士乐,甚至自由爵士。我更愿意去听 Duke Ellington 之类的音乐。那些乐手的乐感让我愉快,但是我现在也几乎不听他们了。
R 昨晚我跟铃木(原注:东京 Ftarri 唱片店的老板;译注:铃木美幸,日本即兴音乐重要的出版人)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说日本的即兴音乐圈缺少管乐手。
T:真的吗?
R:是啊,我也有些吃惊。
T:我觉得日本即兴音乐圈里那些老人,或是更倾向于自由爵士方向的乐手,都挺猥琐的。他们像是逃兵。我不喜欢他们那种感性。
R:逃兵?对你来说,他们像是嬉皮士或者脱离社会体制的人?
T:没错,差不多是这样。有点脏兮兮的,对吧?倒不是很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很脏,我只是这样想象而已。

R:(笑)哈哈,让我们聊回我们的主题。你也觉得日本缺少管乐手吗?铃木希望乐手更多元化。对此我有点困惑,我总认为东京是艺术家过剩的城市。
T:不管怎样,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R:对即兴场景一点兴趣都没有?
T:对爵士乐和自由爵士不感兴趣。不过,最近即兴倒是又重新给了我一些灵感。
R:让我们重新聊聊你的背景。你说你那时醉心于前进摇滚。
T:是的,它带我走向音乐生涯的下一步。
R:你呆过哪个摇滚乐队吗?
T:你是指第一次乐队经历吗?80年代中期,有段时间我用吉他和鼓玩过一阵子类似自由摇滚的东西。
R:你打鼓?
T:不,我是吉他手。我和一个鼓手组了一个二重奏,有时候也会有贝斯。我们也写歌。你知道一个叫 Ghost 的乐队吗?
R:不知道。
T:是个日本迷幻乐队。他们队长曾经和我一起写歌。
R:那时候你在台上更像一个表演者吗?站着或者转来转去。
T:对。现在在摇滚乐队里我也那样演奏。
R:你一般和谁一起?在哪演?
T:我参加过好几个团,但它们都太不活跃了。现在我喜欢写点挖苦人的歌曲。
R:最近你发推说 MMM(原注:全称 mee-mai-mo,东京的一位歌手)的演出很棒。
T:对,非常棒。
R:你的推文让我想起,我曾经邀请她和 Uri Nakayama 参加2011年3月11日我组织的在宫城的一个音乐节。我喜欢她对音乐的感觉,棒极了。
T:我去看过她的演出,离我家不远。我进门的时候做了自我介绍,她请我喝了一杯。我相当不好意思,过会儿我也回请了一杯。那天没什么观众,但演出太棒了,我听哭了。当然,也跟我那段时间个人生活的一些焦虑有关系。
R:WOW。
T:确实是罕见的音乐体验,我也是第一次。
R:不仅仅是她的音乐。我一直好奇,她的嗓子怎么能发出那些特别的频率。
T:她嗓音的起伏简直难以置信,一流。我喜欢那些腔调有特色的嗓音,比如早期的布鲁斯歌手。我现在仍然对 Elis Regina 演唱中的高潮部分感到震撼。
R: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就被打动了。虽然是在 YouTube上,但我能想象她作为歌手的强大气场。我太想在现场听一次她唱歌了。
T:做为普通人的她像一个勇敢的母亲。我喜欢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歌手之间的张力。

R:所以,你的乐队活动主要还是写歌和演出喽?
T:是。我写歌和演奏。一首摇滚歌曲就像一个模板。
R:并不是写在纸上的那种作曲吧?
T:我有在纸上记谱。
R:在纸上给摇滚乐谱曲?
T:那样我可以更清晰地表述我的想法。
R:我感到意外。听起来有点现代,对吧?
T:怎么说?
R:我感觉摇滚乐更适合口头上的交流吧,和作曲不一样。
T:对我来说那样更容易。
R:以前也是这样吗?
T:没错,一直都是。等等,我在第一个自由摇滚乐队时没写过谱子,那时候更像是“我们这样玩怎么样?”“好!”
R:但你现在更倾向于写谱子。那么,你的音乐品位为什么从摇滚乐变成了现在这样?我知道你同时在写好几个作品,包括你所谓的……
T:小音量音乐(quiet music)?
R:对,小音量音乐,如果我们同意这样叫它(笑)。你是怎么开始创作我叫做体验音乐(experiential music)的?——一种无始无终,或者说超越时间的音乐?你记得哪个特别的事件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比如“……于是我接触到了凯奇的音乐……”(笑)。
T:完全不是这样的。
R:是不是跟谁一起演出让你发生了改变?
T:我给你说件事吧。因为讨厌大音量噪音,1994年的时候我放下了吉他,开始尝试大提琴。我一点也没练,只把它当作一个噪音发声器。我和一个萨克斯手组了一个二重奏,但最后我还是烦了。我一下子什么都不做了。但我可能记得不太清。
R:你就完全不做音乐了?
T:我没有完全停下。让我想想……那是我的间歇期。我几乎没怎么碰乐器,除了偶尔练一下吉他。啊,我想起来了……之后有人请我去给一个录音弹吉他。这让我想起一个好玩的事……那时候我把吉他放在冰箱旁边,靠在冰箱一侧。
R:你有一段时间没弹吉他?
T:那段时间我没弹,连碰都没碰。总之,我把琴包的拉链拉开,然后发现里面全是黑的。我记得我的吉他不是这个颜色的,然后我很快意识到,黑色的全是蟑螂。我的琴包成了它们的窝。就算我这么大胆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R:太吓人了。琴包怎么了?
T:成了一个又温暖又舒服的虫窝。
R:怎么回事?这个故事有点让我恶心。它们有没有从琴包里向你飞出来?
T:抱歉让你不舒服了。它们没有飞出来。它们只是些幼虫,所以我赶紧把琴包拖到了屋外。我倒不介意蟑螂,不过那真是一个不寻常的经历。我骂道:“让我消停消停吧!”但之后,我把吉他拿到……
R:你后来还继续用那把吉他?
T:当然了。后来我把它卖了,虽然是很罕见的型号,我很喜欢。蟑螂事件让我重新开始弹吉他。我记得是这样的。大概……那时候我有个大楼清洁工的兼职,但收入不够我生活。我就不得不又找了一个考古挖掘的工作。那是我做过的最辛苦的工作了。考古现场完全没有遮挡阳光的设施,夏天的时候简直是地狱。
R:体力活。
T:不仅仅是体力劳动。那大太阳!我晕倒了两次。
R:但是,收入挺好。
T:并没有,只有大概7000日元一天。
R:那真是地狱。
T:不过,工作时间比较灵活。就这样了。我非常忙。我再给你讲个好玩的故事。
R:你说。
T:我没时间练吉他。我回到家,喝点酒,就睡得跟狗一样。
R:典型体力劳动者的日日夜夜。
T:虽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第二天还是得上班。我得想点办法,就决定把吉他带到我工作的地方,利用休息的时候练琴。我和带考古队的教授成了好朋友,他很喜欢音乐。我们相处得不错,休息的时候一块玩音乐。但是你也知道,总是会有那种紧张兮兮的老古董,不太接受我给工作环境带来的变化。他们想,“这个新人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一来我们的工作气氛全变了。”这让我和考古队的关系非常复杂。但是,不管这些疯子。重要的是,在那段时间,我曾经在我的电吉他上不经意地弹出过一个音。那个感觉非常珍贵。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一个偶然的谐波或者泛音。我第一次觉得这些细小的声音非常有意思。从那时起,我开始用小音量的方式探索音乐。
R:你是自己音乐风格的开拓者。
T:是的,完全是我自己培养的。从来没有过类似“我听了什么东西改变了我的人生”这种情况。我是偶然地接触到音律,和其他相关的东西。
R:那时候你对某些当代音乐或者 Wandelweiser 的音乐已经比较熟悉了吗?(译注:Wandelweiser 是一个专注于概念音乐、极简音乐的组织和厂牌,作品常包含大量寂静,下文所提到的 Radu Malfatti、Antoine Beuger、Manfred Werder、Michael Pisaro 都是该组织成员。)
T:凯奇之类的,是的。我说的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Wandelweiser 还没开始出版呢。
R:对。但那时候和这些音乐家没有任何交流吗?
T:在即兴圈有的。后来我认识了像Radu (Malfatti)这样的音乐家,他们那时候就已经用小音量做即兴演奏了。
R:你那时候已经开始跟别的乐手一起即兴演出了吗?
T:还没有。
R:还没跟那个圈子建立联系?
T:还没有。我跟摇滚圈走得更近。
R:沉浸在摇滚乐中,还没遇见铃木君。
T:我那时候还不认识铃木君。

R:但,你被那个偶然的声音打动了!它出现在你的吉他上,然后你的音乐从那儿发展到现在。
T:是的,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R: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T:有的,船长(Captain)(原注:秋山徹次)。
R:船长,当然了。
T:我们关系很密切。他有时候会演小音量,有时候完全相反。
R:那时候他在摇滚圈吗?
T:他不玩摇滚乐,但参与其他各种演出,包括噪音音乐和行为艺术。他做过类似把接触麦克放在脖子上然后喝水这样的事。
R:各种各样的事件作品。
T:我记得给过他一张我做的只有小音量声音的 demo CD,他觉得很没意思。
R:没意思!船长年纪比你大吗?
T:大一岁。
R:他真的说了“很没意思”? 你现在还有那张 CD 吗?
T:有。
R:我想听听。
T:那是我做的第一张小音量作品专辑。就这样。半年之后,他又听了一遍然后跟我说其实很有意思。我认识他太久了,快30年了。
R:好吧。
T:我曾经在一个便利店打工,就总是在那儿放地下丝绒和其他奇奇怪怪的摇滚乐。他父母家就住那家便利店后面。
R:好棒。
T:是啊,棒极了。我放了好多冷门的音乐,包括Sun Ra。那时候便利店员工还不用穿制服。
R:我要是听见了Sun Ra,一定会在那家店买东西。
T:我甚至还放古典音乐,还有我自己的CD。那工作太棒了。有时候顾客会买我演出的预售票。
R:完全的自由。
T:我很喜欢那段日子。
R:现在不会再有了。
T:肯定不会了。
R:现在他们只播这样的音乐了(指着餐厅的背景音乐)。
T:有一天,船长问我放的是不是地下丝绒和妮可的音乐。
R:在那家店?
T:是,在我说的那家便利店。
R:你们因为地下丝绒和妮可而开始了合作。
T:是的,地下丝绒和妮可。
R:然后交往一直到现在。船长也一直在拓展新的方向。
T:我记得那之后隔了两年我们才又见面。不过在他跟我讲话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我在很多场合见到过他,拿着把吉他。我好奇他是谁。
R:那是九十年代的时候?
T:不,还是八十年代。86年或者87年。
R:你二十出头的时候。
T:刚刚20岁。
R:一个年轻的杉本拓和船长,还有摇滚乐。

R:你是怎么开始参与日本即兴音乐的?还是你就自己开始即兴了?我读过一篇大友良英的文章,我从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他文章里写到,跟你一起演出让他第一次体验在演出过程中不做演奏,但感受却是积极的。那是个模糊的记忆,但他很尊重你的即兴方法。
T:那时候我们还挺有的可聊。
R:现在不是了(笑)?
T:完全不。
R:那时候音乐中的寂静(silence)还是新事物,正在被发现。
T:有些人太政治化,想把所有人都纳入到他们的想法里面,不太接受批评。我为一个杂志写过一个小评论,就是关于他们的这种态度。
R:一篇对寂静的批评?
T:对声响派(onkyo scene)的批评。
R:我有点怀念这个名字。
T:那之后没什么变化。
R:这个词是大友良英提出的吗?
T:不,是一个唱片店老板取的。
R:你是声响派的一员吗?
T:别人是这么说的。
R:我记得总是听到这个词,但并不清楚它到底包含哪些音乐类型。它指向日本音乐中很宽泛的一个领域。奇怪的一个说法。
T:比如,Off Site(原注:2000到2005年间,Atsuhiro Ito 和 Yukari Fujioto 在东京代代木经营的一个声音艺术和演出空间。)。
R:对,我知道 Off Site。
T:我最后和他们分开了。有些人说小音量音乐的发展是因为Off Site的场地太小。他们说那个空间太小了,所以乐手们不得不控制音量。但小音量音乐并不是这样开始的。不管怎样,有些作曲家那时候已经开始用小音量创作了。
R:是的(笑)。
T:你看,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可以做大音量噪音,小音量演奏才显得更有革命性。
R:对。小音量演奏并不是为了考虑别人。大家经常谈论声响派的时候……现在这个词已经不用了,是吗?
T:不用了。
R:那时候有好多来自东京的音乐家啊,像吉田 アミ(Ami Yoshida)、Sachiko M、秋山(Akiyama),你,等等。这个流派甚至包括了电子乐和氛围音乐。那你怎么看自己在这个场景中的位置?
T:我不清楚我自己是什么位置。
R:那时候你的小音量音乐的概念已经形成了吗?
T: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形成。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刚入行的乐手。
R:那另类作曲呢?还有和一些人的合作?
T:那时候我在做一些跟 Off Site 有关的活动,也是这样开始做这些作品,有的有旋律,有的没有。
R:自己一个人?
T:不,我一般会邀请别人合作。我邀请一些人作曲,然后选择乐手在 Off Site 演出这些作品。在那之前,我跟船长和中村としまる(Toshimaru Nakamura)有一个即兴三重奏。但我想做点即兴之外的事情,所以退出了。
R:你有没有选过凯奇和卡迪欧(Cornelius Cardew)的经典作品,或者其他类似的作品来演奏?
T:我并没打算演奏老的作品。
R:比如,用简单的和弦或频率来探索 Alvin Lucier的作品?
T:我从没那样干过。我倒是用Radu的作品组织过一次演出,01或02年的时候。
R:通过 Radu (Malfatti),你了解了欧洲的情况。
T:是的,通过 Radu。
R:有意思。
T: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Antoine(Beuger)的作品。你知道他根据斯宾诺莎的书创作的那首吗(原注:Calmeétendue (spinoza), 1998)?
R:知道。
T:我看过现场。
R:Radu演奏的?
T:不,Antoine 他自己。
R:在日本?
T:在奥地利。我觉得那次演出是 Radu 策划的。就是场五个小时的演出,五个小时啊!我震惊了。那本身并不是一个吓人的作品,但也已经非常吓人了,如果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那种体验。场地是在树林里,只有我一个观众。
R:是公开的演出还是私下的?
T:就我一个人。
R:那活动有宣传吗?
T:肯定有。下半段的时候多了两个观众。
R:好吧。
T:没声音,没观众。
R:几乎什么都没有。
T:几乎什么都没有。
R:但又无所不有。
T:对,无所不有。说的对。演出过程中,我身后的门轻轻开了一下。我记不清是 Radu 进来,出去,还是什么别的。总之,在那个时刻的那个噪音,和我之前听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R:你记得非常清楚。
T:我永远忘不了。我明白了我可以通过音乐做点类似的东西。
R:那是什么时候?
T:2001年。
R:你是什么时候认识 Radu 的?
T:第一次见他是在2000年。那时候我已经很喜欢他的音乐了。
R:他的即兴?
T:还有作曲作品。
R:Radu那时候已经在做一些声音比较少的作品了。
T:对,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做即兴了,虽然他现在又开始在做。他那时在追求非常极简的音乐。
R:你那时候为什么去奥地利?
T:因为我有个演出。
R:(和 Radu)一起?
T:我那时候还没跟 Radu一起演出,只是经常见面。
R:你那一时刻对门的噪音的感触,跟之前的经验有没有重合?还是一次全新的噪音体验?
T:都是。我是逐渐开始欣赏那个时刻的,虽然它非常重要。
R:你是不是从那次演出之后开始和 Wandelweiser 作曲家合作的?
T:对,但我很看不起模仿。我一直想自己培养我的音乐。那段时间所有人演奏的声音都越来越少,但我不愿意不加辨别就什么都接受。
R:有批判思维是很好的。一时间,Wandelweiser 成了一个固定的音乐流派。
T:是啊,变得相当流行。
R:10年,11年那时候?人们开始接受 Manfred (Werder),Michael (Pisaro),Radu 等等,还有你的音乐。
T:那时候我的音乐还没被接受。
R:有点像流行文化的现象了。我觉得现在那个狂热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你有没有觉得,Wandelweiser 流行一段时间之后有很大的转变?在英国是变得挺奇怪的。
T:我不这么觉得,但02年前后,有些做即兴的批评 Wandelweiser,说那种音乐彻底无聊。只有我觉得非常棒。
R:现在呢,大家普遍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T:说实话,我对有些 Wandelweiser 音乐家也一点不感冒,但我不会说他们是谁。

R:你说你的音乐和 Wandelweiser 很不一样。
T: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也经常收到和 Wandelweiser 有关的邀请。
R:因为人们觉得你是它的一部分。
T: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东西。
R:我知道你不是,但人们又总是这么说你。
T:这令人感到困扰。
R:那你说说你和 Wandelweiser 的主要区别吧。
T:就像咱俩不同那样不同。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最重要的事。
R:我知道有些作曲家对 Wandelweiser 这个词感到疏离。在音乐里,命名是件奇怪的事。
T:你在 Wandelweiser 这个厂牌下发行,你就自动成了Wandelweiser了。
R:基本上它是个象征性的词汇,方便乐评人解释一些事情。
T:能帮乐评节省点字数。
R:如果你的作品不是 Wandelweiser,那你怎么描述你的音乐?如果一个不太了解的人问起你在做什么,你如何回答?
T:老生常谈的问题。我想过很多,但还是没答案。说它是“用最少的声音做出的音乐”不足以给任何人建立出它合适的形象。他们没准会觉得我在做 Bossa Nova 一类的东西。Bossa Nova 一出现,基本上聊下去就很艰难了。我有可能会问他们知不知道约翰·凯奇。这是尝试的极限了吧。
R:明白。你的音乐离凯奇也挺远的,不过他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向别人解释这种音乐,我也感到困惑无穷。
T:有回一个人到我的酒吧(译注:有段时间,杉本拓每周有一个晚上去一家酒吧打工,做店长)玩,他说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凯奇。我没有电视,所以我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接着说,他据此认为,我的音乐跟凯奇挺像的。我想,谈话进行到这一步,也就够了。
R:iTunes 经常把这类音乐划分为“古典”(classical)。我甚至经常看到我的作品被划分为古典,而不是实验或者别的。我比较肯定,这仅仅是因为在CD里面有演奏传统乐器的乐手而已。你有考虑过你做的是古典音乐不?
T:怎么可能。有些当代音乐,比如施托克豪森(Stockhausen)、布莱兹(Boulez)这样的现代古典乐,我对它们没什么兴趣,尽管我承认有些我也挺喜欢。我一度对前苏联作曲家感兴趣,现在还偶尔听听。或许和政治上压抑的时代有关吧。勃列日涅夫时期不少很好的作品。
R:凯奇还是费尔德曼(Morton Feldman)?
T:凯奇有点不同。我喜欢费尔德曼的东西。一般来说,在音乐厅里能听到的东西不太是我的菜。爵士也不行。尤其较近的爵士,变得过于学院。我从来不喜欢学院音乐。所以古典和爵士,都不在我的生活里。我对系统化的音乐没感觉,老男人在街上唱的歌反倒要吸引我得多。
R:我太同意了。
T:日常生活中的音调在音乐上是美妙的。像“irasshaaaaai”(原注:日语中打招呼的常用语,表示欢迎、“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用到的声音,经常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演唱。我很喜爱音乐的这种发生方式。另一个例子是公共巴士上的铃声。在欧洲,它的短旋律总是由两个上扬的音组成:乒–乒。在日本,第二个音则总是下落的。(原注:巧的是,我们所在餐馆的服务铃,就有这样的声音。)
R:在欧洲旋律上扬?
T:总的来说,欧洲人喜欢用非常低的频率。比如布达佩斯的地铁,用的铃声在很低的频率内上扬,完整地隔了一个纯四度,很震撼。苏黎世的电车则增加了一个大三度。大多数旋律都上扬。
R:我从来没留意过这些。
T:一旦你开始注意到这种日常的音乐现象……
R:好玩疯了。
T:好玩疯了。
R:痴呆一样地入迷。
T:绝对的。
R:这种思考在音乐之上。它关注的是一个人聆听的敏感度、声音的存在、自我和声音之间的相对性、表演者制造出的空间,声音如何在表演者和空间的互动中产生。这是有空间性的音乐。
T:如果用建筑作比照,我的作曲更像是给房子搭架子、完成设计。里面的细节我不管,比如人和桌子该怎么处理之类的,不是在我工作的范畴。这意味着我和凯奇对沉默的处理不一样。
R:对,你制造可能性?
T:可以这么说。我一直以这种方式来思考音乐。
R:你给我们写过一个关于 Marcel Duchamp 的文章。我常听到日本的声音艺术家和音乐人喜欢把声音作品分为两类,更像视觉艺术的,和更接近音乐的。我好奇你是否更倾向于把自己归为后者,尽管视觉经验也是你音乐的一部分。
T:绝对是音乐,毫无疑问。
R:因为它关于声音。
T:即使和声音无关的时候,它也是关于声音的。
R:昨晚的演出中,你在表演《3+3=3》中的作品“j/”时(原注:他演奏了 Manfred Werder 的专辑《 3+3=3》中的作品“ j/ ”,此专辑发表于 melange edition, 2015),一张一张地扔纸。如果这个纸的演出可以以数码的方式做到相同声音的效果,你觉得会有什么不同吗?
T:这挺难回答的。恐怕我的演出还是得用物理的纸来完成。
R:你强调概念。
T:我不确定我是否把它叫做概念。我的表演是一种取悦吧,包括了视觉和听觉。实话说,纸的那部分没按照我希望的方式发生。我本来想用反复复印的方式把乐谱的痕迹彻底抹掉,但是印了三十张之后它还在那里。而我也不能花更多钱了。我的想法是向观众展示图像逐渐的消退,变得浅而又浅,伴随纸落地的声音。这是我的服务。肉麻地说,作为表演者,我想取悦观众。真正演的东西,和排练的也不一样。我有个小鼓,摆得有点歪,鼓下面是个曼陀铃。所以纸落到鼓面上,就会发出非常清晰的声音。
R:赞。
T:琢磨怎么表演还是挺重要的。
R:一种做演出的精神。
T:对,做演出的精神。
R:它毕竟不止是发出声音那么简单。
T:或许吧。
R:你像注重概念一样注重声音和视觉。
T:我做声音的时候……该怎么说呢。比如你把一个乐谱摆在你面前,如果你能读,它就能让你用它发声,这便是音乐了。但是,把乐谱摆在那里本身,则是一个视觉动作。我说得清楚吗?
R:差不离。我觉得听音乐的时候,眼睛闭上还是睁开,感觉很不一样。
T:对。
R:并没有好坏之别。
T:我一般睁着眼,甚至看书也不成问题。我看到有人说,真正的冥想是要睁着眼睛的,我觉得这想法特棒。
R:我在别处也看到过。更极端地说,正襟危坐的那种冥想,根本不算数。
T:我同意,我理解中的禅,是要把一切身边的东西都吸收进来。
R:活着已经是禅了——关注生活就好。就像能剧要观众珍视一切感觉那样。
T:对,看和听。
R:在能剧演出中睡着是允许的。他们白天的演出中包括不同的剧场,有能剧,也有狂言(原注:能剧剧目之间的即兴短喜剧)。你可以选择沉浸到演出中,也可以独自沉思。整个过程很慢、很长。好的表演可以让能剧有极大的娱乐性,不管你睡着还是醒着。
T:确实是。你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剧情只有微小的进展,那感觉真是妙啊。你不知道自己是睡了一秒,还是半个小时。
R:我喜欢能剧的节奏。缓慢的流动。你的音乐似乎也在检视类似的一种敏感性。
T:别人这样说过,但我不想这样讲。我只是在做音乐,做一个框架。

R:你考虑设计的外延吗?
T:这是个尖锐的问题。当然。昨晚 Wakana 的乐谱里有对强弱法的指示,这让我思考:我们怎么建立出一个所谓的“中弱度”?相对于什么的“中弱”?比如,某个表演者使用的中弱,可能比另一个表演者要轻得多。我们怎么解决这件事?它只能在相对的意义上被讨论。强弱法只要出现在乐谱中,就已经是相对的了,只有在乐句具体的发展中才不断得到调整。在处理中弱、弱、强的时候,把哪个视为基准?
R:这是给演奏者还是作曲者提的问题?
T:作曲者可以把它当做关键问题处理。
R:Wakana 在昨晚的讨论后,一定学到不少。那是她的第一个作曲,对吧?我很喜欢。
T:打磨这样的细节,但又不过分推敲,往往能带来好作曲。
R:像你、Manfred,或者 Michael Parsons 这样的作曲家尝试远离音乐厅,把户外变成舞台。
T:是吗?
R:你在户外演出吗?
T:挺少的,不过 Manfred 经常这么干。
R:好吧。你觉得在这样一种演出环境下,观众是不是不重要?
T:Manfred在这点上对我有启发,我喜欢他的哲学。
R:展开讲讲,他怎么影响你了?
T:我倒还没有往他那个方向上转变。
R:不过你们一起在户外演出过,你享受吗?
T:享受。
R:在户外演的时候,你需要观众吗?
T:音乐从来不需要观众。想要观众意味着多点收入,或者多点同情。人们一度可以随时唱起歌来,乐在其中,尽管我不确定音乐是否只是为了好玩。不管怎么说吧,音乐的主要意义在于,人在它的带动下感到愉悦;或许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祈祷。“音乐”的意思已经变了:现在的音乐,作为一种生产,需要观众的存在。观众的重要性体现在要付钱给音乐家。如果不是为了钱,我根本不在乎来了多少观众。这就是音乐的本质吧。
R:所以如果有人花一亿日元买你一次演出,你可能还是不愿意?
T:愿意啊,不过那是因为我需要被欣赏。
R:哈哈
T:有观众挺好的,不过一个人也没有我也能演。
R:观众数量重要吗?0个、10个、100个,没有区别?
T:完全不重要。
R:你一直这么觉得?
T:是这样的。坦白说,如果有100个观众,我未必演得开心。我喜欢15个左右。
R:有意思。最近在瑞士的演出,有没有100个人?
T:最多20个吧,已经很多了。我要是希望更多观众来,也只是想让更多人付钱。另外,如果你有支持这个特定领域音乐的想法,以及培养下一代听众/乐手,那么观众多也是好事。
R:你还关心这事?
T:我不享受对它的关心。实际上,我挺讨厌这事的,它不好玩,算是尽我的责任吧。
R:这是你开始和年轻的音乐家做水道桥室内乐团(Suidobashi Chamber Ensemble)的原因吗?
T:我希望年轻人可以做出点东西,引导未来的方向。
R:一种代际间的交换?
T:有点夸张了。不过我希望乐团成员能在以后起带动的作用吧。我在帮助Wakana,提供一些建议。她是很棒的领队和表演者,我信任她。
R:在和许多乐手合作过后,你对年轻一代的音乐家——你所说的“年轻人”——有什么评价?
T:我从来对老男人的音乐圈子不感兴趣。我瞧不起钻营绝活儿的那种玩法。
R:(笑)这屋子里可只有老男人啊,没什么女士。
T:有些 Wandelweiser 作曲家不太一样。他们有年轻的敏锐和使不完的劲头。年轻人反应更快,对吧?我总是这么觉得。
R:该怎么解释他们的能量和精力呢?
T:我也好奇。可能是他们那种还没被污染过的气质吧?也许只是我渴望惊奇?还有,你在这个圈子里待久了,就自然想干掉权威。我恨权威。
R:你更喜欢和乐团成员一起演,而不是什么专家。
T:绝对的,但不可否认,有些乐手是我始终乐于一起合作的。
R:这部分我可能不能放在文章里(笑)。
T:我们就把它诚实地写下来吧。我也没和他们中的谁演得特别多。
R:你有啊!和 Manfred,Stefan (Thut),等等。
T:我喜欢他们俩的作品。和他们一起演的乐趣不亚于和乐团同台,关键还是在于有没有敏感度。
R:我特别喜欢 Stefan 的作曲。
T:他的东西是越听越上瘾那种。
R:我爱他不露锋芒的高超作曲天赋,以及他谦逊的为人。你在他和他的音乐里面,找不到任何妄自尊大。
T:从各种方面看,和他们一起演,比和即兴乐手演都带劲得多。
R:你和像大友良英这样的即兴音乐家一起发了特别多专辑。
T:挺不少的。
R:从一开始,你们俩在很多地方的感觉就不太一样。
T:对,我感觉和 Günter Mülier、Keith Rowe 这样的音乐家挺疏离的。虽然我挺喜欢AMM的,但这些英国的即兴乐手和我对演奏的理解有些根本分歧。
R:你觉不觉得,你和乐团成员的意气相投和你的国籍有关系?日本人有些相似的敏感。
T:讲不好,我不知道。
R:比如说,如果你提到“間”,他们起码知道你大概在说什么。[译注:“間”(ma)这个术语,它可以翻译为“间隔”或“空间”。間的字形描绘了一扇把太阳框起来的门,暗示 “中间”或“之中”的状态。作为一扇门、一个门道,或世界的一个框架,这个表意符号表示一种人类认知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形容声音过程中空间与时间的“中间状态”(in-between-ness)。因此,間不只是一种审美理想,更是一种关于时间间隙的基本知觉方式;或者事物间的物理空间;也可以是人与地点之间的距离。——以上节录自大卫·诺瓦克:《演奏 Off Site:“音响”的未翻译》]
T:我从来没有什么日本性。我父母在整个昭和年代都很现代,家里连榻榻米都没有。他们是那种把孩子全部送到英语会话学校的家长。我生活中接触不到任何日本音乐。总之我不太喜欢像净琉璃(译注:日本传统说唱叙事表演)这样的日本音乐。我喜欢传统韩国音乐。三味线和传统日本音乐都太多愁善感了。我很难对抒情的作品有感觉。能剧是例外,因为我喜爱它的抽象。
R:我的感觉是,你的作品没太多感情,因为你用的是量化方法。
T:我爱数学。
R:我不太感觉得到文字性。
T:我喜欢俳句,俳句不完全是关于感情。但我对松尾芭蕉不太来感,他挺矫情的。
R:你不喜欢芭蕉呵。
T:我喜欢干燥。
R:作品也是。
T:对,必须是干的、抽象的。
R:你爱吃干果。
T:干果?我没在说吃的。音乐里我对“間”的兴趣,也仅限在能剧里。
R:能剧里的“間”和净琉璃或歌舞伎里的不同?
T:对,能剧里的“間”是最抽象的。毕竟,我喜欢能剧的音乐,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用收音机听了。去看演出是最近的爱好。能剧里鼓的节奏渐变实在太令人震撼了。
R:对,不可思议。
T:难以置信地好。
R:听能剧里音乐的交响,时时让我落泪、颤栗。你在听长呗的时候有感到那种震撼吗?
T:嗯,对我来说童谣也是这样。我家里有几个童谣歌本,我全都能唱下来。尽管有些的编排太精细,版本也不少,但还是非常动人。童谣也影响了我和 Moe 的合作(原注:Moe Kamura,日本歌手,和杉本拓发表过多张专辑)。
R:你们的二人组还在做吗?
T:我们去年演出过,是最后一次。我正在做另一个关于人声的东西,只用到微分音(microtonality)。
R:和Moe吗?
T:不是和她。我很拿不准能完成多少歌。我在写一些旋律,希望能把一些特定的合音(unisons)用到吉他和人声上面。
R:这是你现在在做的东西?
T:对,我对它挺期待的。我试着让美学考虑主导它,逻辑的元素只占一小部分。它主要是美学的。
R:不太用理性。
T:只用一点点吧。我想把它做成,但太花时间了。
R:用的是女声吗?
T:对。
R:你从来没和男歌手合作过。
T:怎么说呢,男歌手感觉有点脏,我不用他们。
R:那 MMM 里面的歌手呢……?
T:我考虑过,不过把她放进来不太合适。我不该用我的想法干扰她的,她是那种离了别人,也做角儿的歌手。
R:你不希望把她带进音乐的黑暗面。
T:是这样。
R:你喜欢能剧里的人声,但不喜欢长呗的。在自己的作曲中,你偏好女声。
T:最近一段,我开始对能剧里女性的喊叫感兴趣。
R:记得你说过这点。你也看女性能剧咯?
T:现在能剧有有很多女角了,有女性演主角或参与伴奏。有些老票友不喜欢这些新东西,我完全没问题。
R:她们比较年轻吧?
T:是。比如 Haruna Okamoto,肩鼓打得神采飞扬。我跟你说,她早晚要出名,获得人们的尊重。她才三十多岁,但有极好的嗓音和节奏感。
R:她在哪里演?
T:在一个国立的能剧院。我看过她三次演出。
R:她和男人们一起演?
T:她在这个剧院完成了学徒期。期满后在剧院的安排下,每三个月会和有经验的表演者一起演一次。这些演出很便宜,只要一千日元,所以我经常去。她是个明日之星。
R:我不知道能剧院里还能看到女艺人。
T:现在更开放了。一些外国来的演出者也正在把能剧当成自己的事业。
R:也是社会进步下,日本女性的一种解放。
T:当然,现在即使不出生在能剧世家,也可以成为能剧艺人了。
R:对,是积极的发展。
T:现在的相扑手也大都是外国人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办法。是个趋势吧。
R:你还看相扑?
T:原来看。相扑里喊声的音调挺值得玩味的,比如“Nishii!”(向西!)
R:你有计划和传统音乐家合作吗?
T:从来没有。
R:为什么?
T:不感兴趣。
R:嗯?
T:找不到理由吧。他们演自己的东西就好了。
R:因为你的音乐属于不同的风格?
T:我做的东西很难纳入他们的乐器。传统的鼓在我的作品里会很奇怪。我宁愿用别的东西制造类似的效果,比如响板。
R:因为你的作曲更适应西方音乐的脉络?你怎么评价武满彻的 November Steps?
T:我从来没认为那是个好作品。我没受到什么启发,不过它对那个时期是重要的。我还是觉得,用人们熟悉的乐器来做新的音乐更有意思。每个人都知道大提琴、吉他,还有响板。
R:每个人都知道的音乐对象。
T:对,所谓没有过分突出特征的乐器,或者有多重用途的乐器。
R:常用的、一般的选择。
T:对,比如你用日本鼓,它一定会特别抢戏。你一听就意识到,哦,日本鼓来了。
R:明白,但是你对巴松管好像没意见。可能你喜欢西方乐器的音色。
T:是的。既然这种音乐从西方文化里产生,新的想法也应该在其内部挖掘。这是我思考的方向。
R:但你也受到能剧影响啊。
T:我享受它,但不算受影响吧。
R:你能分开这两件事?
T:能。
R:所以你从能剧里学到的一些点子,但用能剧之外的乐器尝试实现它们。
T:这是为什么我用响板作的曲子的节奏有脱线的感觉。
R:我知道那个作品,也想去听听。你对响板很入迷啊。
T:我喜欢用同样的点子去做不同的新作品。
R:你演奏这些乐谱吗?
T:演了不少了,在响板的老家西班牙也演过,用的是弗拉门戈响板。
R:有多少合奏者?
T:多少都有吧,有些挺顺利的,有的也不。
R:我大概能理解你关于传统乐器的说法。我自己也在学三味线,但朋友们总问我,为什么从来不学自己作曲中用到的乐器。
T:学传统乐器挺好的,我也想什么时候学一下。
R:日本乐器和我做的音乐太远了,虽然我也不确定怎么描述我的音乐。怎么说呢,我觉得在当代音乐中用三味线有点不敬,因为我很尊重我的师傅。在传统的世界里,你永远是弟子。有些演出,你即使在台上演,也得买门票。演出对你来说是打磨技艺的机会,你必须要珍惜。在我自己的实践中,会尽量避免这样保守的乐器吧。我学西塔琴也有类似的感。年轻些的时候,我在演出中时不时还是会用到它,但那种作为学徒所以低人一等的感觉,还是很折磨我的。我有时候想太多了。这些乐器好像都太神圣了,所以用起来束手束脚。
T:这想法我不太理解。我喜欢把神圣元素混在一起,捏碎、蹂躏。
R:感觉你只是不根据音色来使用这些乐器吧。
T:乐器是否被“委以重任”,只和它具体的特点有关。
R:我发现石川高能把同一种乐器(笙)(原注:石川高是日本笙演奏者。笙是一种日本传统乐器,由17根细长的竹管组成)在各种不同的作品中,都运用得非常娴熟、恰到好处。你和他、Rhodri Davies 合作过,一个竖琴和笙的专辑[原注:Rhodri Davies, Ko Ishikawa, Compositions For Harp And Sho (Hibari Music: hibari-09:2006)]。
T:尽管你只能听到一个音调的停停走走,但那个作品的结构在数学意义上挺复杂的。我给他还写过另一个曲子。
R:你们一起演出过吗?
T:演过,他演二重奏要谱子。如果我能随便选乐器,我会毫不犹豫地用管风琴或者口风琴。
R:如果一个三味线乐手让你作曲呢?
T:我不会答应。
R:日本鼓呢?
T:门也没有。
R:能剧歌手?
T:不可能。我也不写钢琴。
R:你不喜欢钢琴?
T:没兴趣。我不喜欢听钢琴音乐。可能因为我母亲过去弹钢琴吧。如果我不得不写,那我会写个谁都能演的钢琴曲,而不是只写给钢琴大师。
R:明白,那你和钢琴家有过合作吗?
T:有时候也很难避免,毕竟钢琴常常是乐团里的一部分。但我确实不能给一个钢琴家写一个独奏之类的。我真有些点子,比如只用最高的三个键位,然后再让节奏不规律地进入。
R:我也更喜欢高音键位些。看来你喜欢声音的逐渐衰减。
T:都喜欢吧。
R:但你讨厌演歌(原注:一种日本民歌形式)。
T:我不喜欢。
R:民谣呢?
T:看具体是谁的了。宫城县的 Shinsui Akama 就是了不起的歌手,你可以在 YouTube 上找到他。他简直太棒了。
R:你看 YouTube?
T:当然。
R:他唱日本北部的民谣吗?
T:渔人的歌之类的。他的歌特别棒,完美的嗓音。
R:他自己作曲吗?
T:不,他只唱民谣。民谣和其他音乐的不同关键在于唱法。我还尝试过一些冲绳的民谣。
R:那外国的呢?
T:我没那么博学,不过我喜欢东欧和南欧的民歌,包括罗马尼亚、匈牙利,以及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区。这些地方有很多伟大的歌手,我喜欢他们远胜于爵士或民谣。
R:感谢你今天和我分享你的个人历史和各种有趣的事情。最后我想问你,你觉得谁是当今最有趣的作曲家,或者演奏者?
T:作曲的话,Catherine Lamb。
R:上次你说过。
T:我甚至感到到竞争的感觉。
R:竞争!她会喜欢听到你这么讲。
T:她是那种想让我写出更好作品的对手。她的作品很美,我们的美学在同一个频率上。
R:她用中提琴。说不准你们会合作……
T:顺其自然吧,可能有那么一天。
R:下一步你要挑战什么呢?
T:微分音乐里面的人声作品。我还在寻找歌手。我也很期待能回答,在微分音乐里,究竟能不能使用唱名系统?
R:你在什么时间作曲?
T:很难记得草稿都是什么时间开始写的。我会把点子记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最后汇成作品。我很少找个桌子坐下来写。
R:你从来没坐在桌前写?
T:对,乐谱的成稿是手写的。
R:你有记草稿的本子吗?
T:有,有些时候用来排列音符之类的。不过我真正做的是数学。我有好几个计算器,用来检查草稿,测试泛音。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走量化路线的。
R:你的草稿本有条理吗?我记得有次看到 Frey 一丝不苟的草稿,非常震撼。
T:我的都是随手乱涂。
R:如果我想看你某个特定曲子的草稿,你能随手找出来吗?
T:我能。我用过做图表的笔记本,一个点一个点地往里填。填成之后,直接就可以用来演了。这些草稿我会小心保存,其他一些也会扔掉。
R:你会想到什么马上写下来,还是会放在脑子里酝酿一下再说。
T:放在脑子里吧,90%都是这样。
R:会忘记吗?
T:完全不会。
R:这解释了你为什么善于错过火车、经常坐过站。
T:你说得对。
R:作为一个活跃的作曲家,你觉得演出和作曲哪个重要些?
T:更愿意作曲吧。
R:真的?
T:我也喜欢表演,但只演你自己的东西没什么意思。我需要不断寻找能刺激人的东西。Wakana最近也说过类似的话。一直把点子存在这里(手指着头),没什么大用。我们做水道桥室内乐团,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决定不把我自己的作品放在曲库里,尽管我确实希望年轻人能在其他场合表演它们。
R:年轻人?
T:我有我的规矩。在乐团的音乐会中,我不演自己的东西,不过我会让成员在其他场合演。乐团应该不断自我挑战,只演那些还不完全被知道的作品。我们会继续演一些新的艺术家的作品。至于我们具体怎么做,那就留个下一次采访吧。
R:访谈能这样结束,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我们下一次再见。


杉本拓;2012年12月;东京 le;摄影:颜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