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 PSF(Perfect Sound Forever,http://www.furious.com/perfect/),2003年7月。采访:William Meyer。翻译:马晓)
编注:中村としまる(Toshimaru Nakamura)是2000年以来最重要的日本新音乐乐派“音响系”(onkyo-kei)的中坚分子。他并不是第一个用无输入源调音台(也就是将调音台的输出和输入连接起来,产生内部反馈)演奏的乐手,但的确是因为他,这种演奏方法才流行于世界各地的实验、即兴圈。
下面这篇访谈原载于第8期密集报纸(subjam.org 的档案区可下载)。
音响系已经是过去时,Toshi 现在的演奏也相当密集,甚至可以说不亚于大音量噪音。这篇访谈是来自过去的礼物。
说明:
很多音乐让人无法理解,但中村的却不是。居住在东京的这位即兴音乐家几乎是自己音乐的看客,他同时从形器和音乐的角度来发掘寂静的本质,从不故作姿态。中村曾经是个吉他手,但在1997年他把吉他扔在一边开始玩调音台,他把调音台的输出连到输入,然后精确地调节旋钮来产生回授循环,从尖利的高音到大步流星的闪亮哨声再到爆裂中四溅的低音乐段。
中村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厂牌发行了四张独奏专辑。《No-Input Mixing Board 》(Zero Gravity发行)中以升腾的气泡声开篇然后切入科幻片的场景再进入沸腾的岩浆一般汩汩涌动的合成器声音。最近的专辑《Vehicle》(Cubic发行)中,他使用了与流行曲式没完没了的打情骂俏的循环乐句。
在东京,中村既是个音乐家又是个演出组织者。他与吉他手秋山徹次(Akiyama Tetsuji)一起在东京的Aoyama和Off-Site酒吧组织了一系列即兴音乐会,并且基于此发起了节制派的 Onkyo(直译为声音反射)运动, 确立了日本即兴音乐家在国际超低限声音艺术领域中的领先地位。尽管他们经常在非演奏的合作中和大型合奏中碰面,但直到2002年的新西兰巡演中才进行了二重奏的合作,并在录音作品《International Domestic 》(Corpus Hermeticum)中展示了那种基于克制的音乐所能达到的冲击力和失衡性。秋山在他那锯齿状的拨弦声和叮当声中留有广阔的空间,但中村却用来自无输入调音台的发散状细微晃动而不是填满那些空白来牵引听觉。听听他们录制于国内的《 Foldings 》(Confront),另外有吉他手杉本拓(Taku Sugimoto)(他的加入使这个组合成了 Onkyo 峰会)以及来访的英国大提琴手 Mark Wastell 参与,唱片前半段有点凯奇式的宽广寂静围绕着时隐时现的隐秘声音,随着音乐的深入,中村用谨慎的发声和细若游丝的声线所镶嵌的段落在整个乐曲中扮演着粘合剂的角色。
重复(Repeat)是中村与居住在瑞士的美国打击乐手 Jason Kahn 的二重奏组合,旨在提供更易认知的无输入调音台音乐,他们的合作可以追溯到1995年,当他们在柏林同时与萨克斯演奏家 Manu Kasugai 以及一些舞踏舞蹈家(舞踏是二战后产生于日本的一种表现主义先锋舞蹈)合作。同中村一样,Kahn 也是一位化约主义者 (reductionist),他把经常用的一套架子鼓简化成一套仅剩几个敲击件的便携式设备,加上几块效果器、一台笔记本电脑作为创作工具。他们的首张 CD是在 Kahn 自己的厂牌(Cut)出的自制录音,两人都是用他们以前的设备,第二张《Temporary Contemporary》(For Four Ears), 是他们的无输入调音台作品的首张录音,在随后在 Cut 出的一些作品记录了中村开始熟练驾驭他的设备的过程,也是他最容易得到的一些录音,其中的《Select Dialect》里有一些很象 Eno 的吱吱声,而在他们最后的CD《Pool 》中,一丝不苟的悬浮声响保留了一种令人愉悦的音色。
纽约的电子厂牌 Erstwhile 曾发行了中村的两个从未妥协的二重奏作品,在他最具挑战性的《Do》中,中村制造的白热化声响从 Sachiko M 刮擦式的正弦波中呼啸而过。《Weather Sky》是中村和AMM的桌面吉他手 Keith Rowe 合作录制的 CD——不是很好接受——但却放射出一种残酷、冰冷的美。Keith Rowe 是一位很相投的搭档,和中村一样反对那种刻意的姿态,看过他们演出的人都知道,两个人似乎都在观察:在乐手不介入的情况下,他们的设备会发出什么声音,但最终听到的确是二者之间小心翼翼的配合。在 Erstwhile 的“放大”音乐节上,中村已经成为一个关键的人物,同时也是这次音乐节推出的套装合辑中的主角。
采访:
PSF:我还从没有听过你在“重复”之前的作品,能否聊聊在你开始无输入调音台创作之前做的一些事情?
TN:90年代我在一个摇滚乐团弹吉他,当时这个乐队还有作曲和演唱,但已经融入了一些即兴音乐的味道或者说元素,所以它是与歌曲配合的即兴摇滚。同时我还有另一个组合,我自己写歌自己演奏的那种,更像是那种类似于爵士摇滚的东西。但在1995年我停止做乐队,并且同时退出了两支乐队。我只是不愿意再和架子鼓、贝斯以及其他设备一起大声地弹吉他,但我依然想玩音乐,于是又独自与吉他死磕了两年,直到1997年开始玩调音台。
PSF:有一次你说你想做那种不表达情感的的音乐,是不是在NIMB(无输入调音台,下同)之前你做的音乐都太情绪化了?
TN:不一定是情绪化,而是我认为它传达了一种人的感触,不是完全的浪漫或情感、或者说伤感、快乐那种,而更多的是人性的、肉体的那种感触。当时有很多的肢体动作,而我弹吉他则不得不跟随这种动作。几天前,在南特的一场演出后,一个家伙过来对我说“我读到你说你不想抒情,但我认为你的音乐很令人动情。”我对他说“你感受到的是你自己的情感,不是我的。我不曾对着观众喷射情感。”“那么我能不能说这是一种情绪化的音乐?”“请尽情享用你自己的感情吧。”
PSF:你也为一些舞蹈团队配乐,是吗?
TN:是的。但那与我自己的音乐不一样,因为那是出自舞蹈家的要求。有时我编写一些结构,有时做实地录音,或者胡乱弄些噪音,或者在台上用 NIMB 即兴创作。
PSF:能否说说你为什么选择 NIMB 作为乐器?
TN:当我停止弹吉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弹奏它了,因为我感到吉他根本不是我的乐器。因为你是需要一些东西去表达、需要一些运动才弹吉他的,而我逐渐发现这并不是我想做的那些事情。有一天,当我第一次把吉他接到调音台和一些效果器上弹的时候,我可以拨一下弦,然后调节效果器的旋钮,改变一下效果参数,经过一段尝试的过程,我发现我越来越少地去碰吉他,而越来越频繁地调调音台和效果器。我想,好吧,也许该把吉他从调音台上拔掉,然后试试看会发生什么……最让我困惑的就是当我拿着吉他在舞台上时就感觉的浑身发硬,似乎是我那僵硬的身体拒绝去弹琴,所以我就完全抛开吉他然后感到非常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么舒服,但我终于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创作音乐了。
我想我是在与 NIMB 之间发现了与吉他之间未能发现的平等关系。当我弹琴的时候,“我”不得不弹琴,但是用 NIMB 的时候,机器可以“演奏”我,音乐也可以“演奏”我和机器,我可以做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想别的人也许能够用这种姿态来演奏吉他或做其他的音乐,但是对于我来说正是 NIMB 给我 提供了与音乐以及与空间、设备之间的这种平等关系。
PSF:还有一次我看你的演出,发现你不再运动,而是很静止的样子,并且尽可能不动。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东西?音乐上或个人上的一种沉静?
TN:哦,是的,关键是我想坦诚地去做,如果我表现得坦诚那我就不动了,这对我来说很自然,是的,当我做最坦诚的音乐的时候往往一动不动。
PSF:静止可以让音乐变得坦诚吗?
TN:我从没考虑过这个,它只是像这样发生罢了,但我相信在我的音乐和我的沉静之间有某种必然联系,或者说我无法一边动一边演奏。如果我试图去动,那就象在同时做两件事情,好像跟着音乐跳舞,完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我在台上无法同时做两件事。
PSF:东京是一个如此繁忙的地方,而你选择做一种更沉静的音乐,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TN:不知道,可能无意中有某种联系,因为我生活在这里、在这里做音乐,但这都是无意的。我只是想让事情发生,不是强求一种联系,如果那样的话,这事将不再是自然和坦诚的,我只是让他们自然的存在。
PSF:就是说你只是让一切自然发生,并在这一瞬间让音乐随之而来?
TN:是的,如果它自然发生,我就想让它保持那个样子而不去动它。
PSF:那你喜欢你自己的音乐吗?
TN:哦~~,不知道,不能说是喜欢,只能说它对我很舒服也很自然。我是不是喜欢它并不重要,它只是在那儿。
PSF:那么在你的音乐中哪些声音是好的?是你想运用的那种声音?如何判断那是你将要去用的声音?
TN:嗯~~,这取决于时间,地点,和与我合作的人。我说不清我的声音是什么。我不喜欢太明显的效果,像什么波浪效果、移相效果、哇音之类的,太明显了,一听就是效果器。我更喜欢那些来历不明的、无名的声音,但不是所有时候都这样。
PSF:当我听你和别人合作的音乐的时候我发现你就像一面镜子,比如和 Sachiko M 合作,你会做同一个频段的声音,在 Repeat中,我看到无论 Jason Kahn 怎么发声,你都会紧密地呼应他,你是刻意去配合别人的声音的吗?
TN:不,我想那都是直觉。我不认为我演奏或制造了太像镜子似的声音,有时我做与二重奏搭档不同的事情,我只是通过定时地呼应和配合来保持我的位置。是的,有时侯我这么做。但我再做的时候肯定是下意识的。和搭档之间必须有意一些确定的联系,不是象“好!我这么做,你那样做”,我觉得这么不好。我不喜欢太多的和气,也不喜欢争吵,而是更倾向于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毫不刻意,吵架就太刻意了,我喜欢和搭档之间拥有一种更微妙的关系。这个很难因为我对这个不是很清楚,我音乐周围的大多数事情对我来说都很不明确,尤其是与搭档之间的关系。
PSF:如果你音乐相关的一些事情变得明确了,你是否依然会去做它?是不是一明确也就到了尽头了?
TN:我希望不是!我不知道是因为迄今为止没有明确的事情,所以我无法预见当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但我想我永远不会什么都知道,相对于我身边的事情,我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或者说一无所知。我对汲取知识和寻找答案没有太大兴趣,因为即使我了解了很多,这在整个宇宙中依然是微不足道的。知识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PSF:那么坦诚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在你的音乐中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TN:我之所以看重坦诚是因为它让我舒坦。不好说,我只是想做我自己“是的,你就是你,请保持本色”我不想强迫,也不想改变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做(笑),谁知道呢。
PSF:与你经常合作的那些音乐家似乎都不是那种强迫型的人,也都并不喜欢噪,我很想知道哦你们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TN:折还是很自然的,就像溪流、潮汐或者波浪一样,当你发现“不错,和他一起玩很舒服,那就再接着玩”一而再再而三地……所以这不是什么选择,而是自然发生的。
PSF:听你们音乐的都是什么人?那些常去 Off Site 和 Aoyama 的都是什么人?
TN:什么人都有,二三十岁的,职员、乐手、学生、艺术家、还有一些专业人士。
PSF:那么他们回去看别的即兴演出吗?是只关注你们这种音乐还是也会看很多其他的音乐?
TN:我想有些人只来看我们的演出。但也有一些人也会去看流行乐或爵士,然后有时也来看我们的。我想我们观众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有选择的,只是为某场演出而来,我猜是这样,不过没有调查过。
PSF:所以说你们的听众是那些了解艺术,并且对艺术事件感兴趣的人,他们会来看这样的音乐会?
TN:是的,有一些是这样。但我觉得这跟去看一场流行音乐演出没什么区别。有些人可能来自艺术阶层。但我觉得还有一些是纯粹的普通人。
PSF:你会在你的音乐中发现流行元素吗?
TN:我想我的音乐不是那种怀有敌意或挑衅性的。某种程度上我的音乐是很友好的,这让我很舒服,别人也会觉得舒服。它不是那种很激进的音乐。所以说我的音乐也算流行音乐,但它与常规的流行音乐的区别是:流行音乐会有刻意的目的,好比要故作反叛,故意找茬那种,或者有时候会是抚慰的、安慰的那种音乐,总之他们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并且要尽力实现这种目的。但我的音乐只是自然发生的,下意识的,所以这是不一样的。
psf:就是说你在做即兴音乐的同时也会演奏一些编写好的音乐。现在还演奏这种音乐吗?
TN:不,我不写歌也不谱曲。但当我与别人合作的时候,我会做一些笔记。即兴音乐更应该是“事先不要讨论,直接坐在那玩就是了”,所以当你在上台前与你的搭档(如果你们要合作演奏的话)探讨了,那就是作曲。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作曲,只是没有谱子罢了。
PSF:在你的音乐中我发现与其他即兴音乐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你会使用一些重复的段落和旋律,这让我很奇怪,能不能解释一下?
TN:首先,我不会听太多别人的音乐,所以没法在我的音乐和别人的音乐之间做比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谈到段落,我喜欢循环、重复的乐句,但也只是有时候,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你说我的音乐是循环、重复的,真的是这样吗?不会都是这样。
PSF:和 Keith Rowe 合作的时候没有很多重复,但感觉像是长时间盯着地平线,那不是重复但却是一直延续很长时间的那种。
TN:我不认为我的音乐是经常重复的。是的,我有很多面,但内在是一样的。
PSF:录音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有些音乐家一年做六张唱片,我不知道每一张有多重要,他们只是做很多录音。
TN:是的,录制是一门艺术,所以它很重要。
PSF:就是说录音和演出不一样?
TN:当要完成一张 CD 的时候,你也去要去尝试另一种不同的创作手段,但开端是一样的。当我录制 CD 的时候我也是在即兴,都是这么开始的。区别只是在现场演出中,声音只是出现然后消失,就拜拜了。但在 CD 中,你必须多加小心,直到结束,这是不同的创造。
PSF:你又开始用吉他做音乐了?
TN:是的,但我仍然不想把吉他弹成吉他,而是想把一些NIMB的态度用在吉他上,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PSF:当人们谈起你和杉本拓(Taku Sugimoto)的音乐时,经常会涉及到禅,你是怎么认为的?
TN:实上我对禅一无所知,百分之百的一无所知。
PSF:这全然是西方人对你的臆测了?
TN:是啊!有一次在我演出后,一个人过来问我“你是佛教徒吗?”我说:“不是”她说:“我是佛教徒。”“是吗?很好,但我不是!”我觉得很奇怪。
PSF:是说人们试图给你的音乐贴上某种标签,这让你很不爽?
TN:是的。很抱歉我再说一遍,我的音乐仅仅是发生。也许听众为了更深刻地理解它,会把其他的一些事物与它联系在一起。“是的,他是日本人所以肯定与他们的传统有关系”。也许在无形中或在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是这样的,但这不是我的意愿,对这些我也是一无所知。
PSF:不是很喜欢在美国演出?
TN:迄今为止那里的听众总是彬彬有礼地安静倾听,很有礼貌,这让我在美国演出时感到很舒服,也许不是所有地方都这样,但我仅有的几次体验中,这种感觉非常好。
PSF:是你第一次到美国吗?
TN:这是我九年来的第一次。在九年前我弹吉他的时候,经常来纽约录音,并且和一个摇滚乐队在 CBGB 演出过几次。玩 NIMB 之后这是第一次来美国,也是第一次巡演。的确很新鲜,这让我很高兴。
PSF:你喜欢巡演吗?把你的音乐带到不同的地方。
TN:当然,与人们相遇,交谈,吃各种不同的风味儿,喝不同的啤酒、红酒,在各种不同的场所、画廊、俱乐部感受观众所营造的各种气氛,是的,我的确很喜欢巡演。
PSF:多大了?
TN:40。
PSF:你做了很久了?
TN:是的,但是断断续续的,我经常感到自己还是个新手。
PSF:Kith Rowe 也这么说,我记得在 Wire 上读到他说他至今还惧怕吉他。
TN:害怕?
PSF:是的。我想确切地说是他依然用讨厌的眼光去看待吉他,它对他来说仍然陌生。
TN:是啊,我 也有这种感觉,我想用“恐惧”更合适,我对我的音乐和 NIMB 依然不很了解。有时我感觉“你是谁?”有时是“它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也不是害怕,但是感觉到很不熟悉。但他玩了很久了,比我长得多。
PSF: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当他不演出的时候,就把琴放在盒子里,在家里从来不弹。
TN:我也是,我在住处从来不玩音乐。如果要录音我就把设备般出来,但我从来不练习。那对我不重要,我对练习没兴趣。